“王爷，小女子还有一句逆耳之言颇为冒犯，不知当讲不当讲？”水溶的包容在当今实属难得，这教迎春忍不住想一吐为快。 “讲罢，本王恕你无罪便是。”水溶的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在方才遭到了不小的冲击，教这贾迎春多说一些，说不定倒能有助于他厘清思路。 迎春斟酌着措辞，尽量使说出的话不那么像指责：“依小女子之见，如今这般男尊女卑之景况，便是男子刻意造就的。” “非我言过其实，某事的始作俑者往往便是最大受益者。王爷细想，如今这般景况受益的是否全是男子？这男子成了一个家庭乃至整个国家的主角，而女子只是其附庸，存在的意义便是服从男性、侍奉男性、为男性繁衍后代。” “同为人，为何因着性别不同便要被如此压抑束缚？更为残忍的是，有些男性还要著书立学，大肆宣扬男尊女卑的观念，在思想上将其合理化，使女性自己都无法觉察出自己正在被不公地对待。” “甚而不但自己心甘情愿受那礼法教条的荼毒，还要用这等男性发明出来束缚女性的思想，去迫害别的女子。王爷请想，这是何等的可悲啊！” 水溶听了迎春所言，只觉像被兜头扇了一巴掌，面上火辣辣的。 感情上，他想反驳，说男子或许无有此意，至少不会是故意为之的罢？可理智上，他却隐隐感觉到，或许这贾迎春所言才是真相呢？ 在今日之前，水溶从来没有注意过女性地位这个问题。 因着千百年来的约定俗成，造成了如今许多男子不自知地压迫女性，而多数女性则是被压迫而不自知。若非迎春今日如此不客气地指出来，水溶甚至压根没有意识到这或许是个问题。 他瞧着贾迎春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突然生出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来。果真如此吗？原来女子竟然过得如此悲惨，而罪魁却正是他们男子？ 迎春当然理解水溶此刻因自身固有观念遭到巨大冲击而产生的忡怔，她也不指望他能立马理解接受她的观点。听了她这般“狂悖”的言论，水溶没有拍案而起，恼羞成怒，她已是谢天谢地了。 “小女子所言与如今世情远远相悖，王爷一时半刻定是难以接受的，这也是常情。” “王爷如若愿意，不妨花三五日的功夫，把自己代入女子的身份，切身体会体会如今女子的生活境况，或许便会有更深切的体悟。” 迎春说再多女子如何被压迫束缚，都不如水溶自己亲身体验一次来得有说服力。正如这世间大多数的事一样，只有感同身受了，方才能真正谈得上理解。 迎春教水溶把自己想象成女子生活几日。对此，水溶倒并未感到被冒犯，反倒觉得这个抛却自身固有视角，完全用他人身份去体悟一件事的做法颇为新奇。 细想起来，如此虽简单粗暴了些，但却不失为能快速真实地理解某事的好办法。 于是，水溶回去后，便寻了宣令帝，以身子不适为由，告了三日的假。 ——他当真准备花三日的时间做一回女子。 水溶是个认真严谨之人，在做女子这事儿上也不例外。为力求真实，他从外头书房搬入了曾经李昭住的后院偏殿里头。 因李昭是得痨病“死”的，故这屋里原本的所有东西都已被烧去了。如今水溶要住进来，下头的人只得匆忙准备了新的床榻桌椅等物什来暂供他起居。 第一日，水溶严格遵守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将自己的行动控制在了王府的二门之内。 北静王府的内院虽已比大多数人的宅院要大得多，景致也好得多了，但熟悉的地方哪有风景？水溶在内院稍微走了走又到后头花园逛了两圈，便没甚兴味了。 回至屋中，他习惯性地想处理些公务，却猛然省起，这女子不可为官，更不可过问政事，便只得作罢了。 水溶想着还是拿几本闲书来瞧瞧罢，却又忽然想到如今大多数人家都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肯让女子读书识字的实在是少数，故就算是闲书也只有极小一部分女子能读得。 于是水溶便干脆歇了看书的念头。他在窗前枯坐半晌，总觉着往日里总也不够用的时光今日却充足得教人难熬。 他想，若是真正的闺阁女子，这会儿倒是可以做些针线女红来打发光阴。不过他虽想真实体验女子生活，可女红这东西恕他真是不能了。 此刻他突然深刻体会到，世人都觉这针线女红是女子本分，可若有女子跟他一样完全不喜这些，可迫于世俗所逼又不得不去做，那该是多么的痛苦。若又不识字，这闺阁生活该是何等的难以打发啊。 水溶自己闷坐了大半日，方才省起女子还能够管家主中馈，便忙命管家将府中的账册拿来给他瞧。 水溶人聪明，这些家务产业于他而言太过简单，且他又嫌这些事琐碎，故一向是把它们都丢给下头的人去做，他自己则不愿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而且他也识人善用，又擅调|教人。故他手下的人已把偌大的王府还有各类产业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他认真查起来倒发现也没什么需要他出手管的地方。 可为了打发时间，水溶还是拿了那些账册来，一页一页地细瞧，将那账册当作是文书邸报来看。这倒把候在一旁的管家吓得不清，以为是哪儿做得不合王爷心意了，这会儿才这般细究细查起来。 明知是无误的账册翻来覆去地看也怪教人烦的。水溶耐着性子将这月王府的账册都瞧了一遍，又随口问了几句早知是无甚问题的产业生意上的事。 末了，他只觉乏味得紧，便随手打发那管家下去了。那管家如蒙大赦，赶紧抱住账册麻溜走了。 幸好这时天已经擦黑了，这一日可算快过了，水溶连自己都未察觉地松了口气，胡乱用了晚饭就上|床睡去了。 可这水溶平日甚少这么早歇下的，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方才睡着了。 第二日，因昨儿睡得早，水溶早早便醒了。他并无睡懒觉的习惯，既醒了便不会再躺在床上，便起了身，梳洗一番，只觉闷闷的。于是便出了屋子，把所有廊檐下挂着的雀鸟全喂了一遍。 又拿了鱼食儿去后头花园的池子里喂鱼，直喂到连一旁的清泉都忍不住上来拦他：“主子，别喂了，再喂那鱼儿便要撑死了。” 这时，下头的人来报说有同僚拜访，又说有几个家下门客也有事要与王爷商谈。水溶正闲得发慌，闻言不由精神一振，正提步欲往外头去见人，却突然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女子，哪里能够见外男！ “都回绝了罢。”水溶蔫儿蔫儿地吩咐。 如今这般倒是教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贾迎春的生意能做得那么大了。那些京里的贵妇平日里定都是同他现在这般，困在内宅中常感乏味无趣。这时能有个知情识趣又会做些新鲜玩意儿逗闷的人能上门来，可不就是大受欢迎了么？ 水溶又百无聊赖地转回屋中，因着实在不想再瞧一日的账册且他对什么打双陆抹骨牌之类的戏乐也提不起兴致来。便就只得给自个儿开点小灶，假装自己是生在那等开明人家的小姐，能够识文断字。 给了自己这个设定后，水溶方才肯翻了些闲书出来看。 不过可惜他一向博览群书，少时便将市面上大多数小说杂记、诗词游记的都看了个遍。虽后来年岁大了也不大爱看这些了，但他博文强记，那些书的内容他到如今都还大致记得，故瞧着也不觉得多有趣。 不过看看闲书还是比较容易打发时光的，于是第二日的光阴便这么消磨了过去。 待到了第三日，水溶实在觉得在内宅中拘得难受，便欲出府去转转。 他还记得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便戴上了厚厚的帏帽方才去乘马车。 清泉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瞧着，只觉得自家王爷这两日连朝都不上，公务也不理，还把自己关在府里又是看账又是喂鱼的，今儿出门居然还戴帏帽，实在反常的紧。他心里嘀咕，瞧着怎么跟被夺了舍似的？ 后头还有更教他害怕的，他们家王爷逛个书肆居然提前教人清店，等店里头没人了，他们王爷方扭扭捏捏地下了马车，跟做贼的生怕被人瞧见正脸似的，躲躲闪闪进了那书肆。 水溶也十分不好受，他以前疲累了也会在市井的街道店铺里头逛逛，这本是极教人放松愉悦的体验。可今日却憋屈别扭的紧，逛个店都要兴师动众地先清场方能进去，还要时时担心会被人不小心瞧了去。 如此他不过走了半条街便身心俱疲了，直接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这格外漫长的三日好不容易熬了过去。 第四日一早起来，水溶只觉连呼吸吐纳都自在起来。他顾不上用早饭便急匆匆进宫上朝去了——生平头一遭，他觉着自己能够去上朝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下次再见着迎春，水溶朝她便是一长揖：“女子实不容易。多谢夫人提点小王。” 迎春见他这般，心下倒很有些感动，没想到这北静王倒当真按她说的去切身体会了一把，且如今瞧着倒真有几分和女子共情了。 “如今能得男子这般理解，实为大大的难得。我替天下女子多谢王爷了。”迎春向水溶抱拳一回礼，“只是，王爷体验的只是女子平日里没灾没难时候的一点生活日常而已。若当真遇上了什么事儿，这女子恐怕是要更加悲惨的。” “远的不说，就说那温夫人，被污以私通却连报官都不敢，还不是因为连当今的官府律法都是偏向男子的？” 水溶闻言，眉头不由紧紧皱了起来。 迎春见状，估摸着火候已经到了，便对那水溶坦白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前头同王爷说了那么些女子的惨况，也是有私心的。” “过去我见着这里的女子受苦总也忍不住想为她们做些什么，但因人微言轻，每每总是有心无力。我想着若王爷也能理解当今女子的苦处，愿意为女子伸一伸手，那么这个‘力’便也就有了。” “说出来王爷或许会笑我心太大了些，我如今想的已不止是伸手救那一两个人。而是能借王爷之力，真正改善女性如今的处境和地位，从根儿上让女子从水深火热的境地中摆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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