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水溶其人极敏锐聪颖,又足够好学,常常将迎春这个对现代社会其实是知其然但并不大知其所以然的普通人问得哑口无言。 有时回那水溶一封信,迎春得搜肠刮肚、点灯熬油地思索大半宿。 相较之下,与那安乐王的书信往来就是小打小闹了。 熟了以后,安乐王倒慢慢地不那么古怪了。他如今也不拽着迎春挑剔那衣冠式样了,反倒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譬如都中出了什么新鲜事啊,近来他得了什么好东西啊……就如朋友分享日常似的。 故迎春倒也渐渐不排斥与那安乐王笔谈,反而把此当作放松消遣。 而与水溶,虽他二人也算得上聊得来,且在与他的谈讲中,迎春亦学到了不少古人的智慧,在另一种程度上拓宽了眼界。 但毕竟他们所聊的东西太广杂又太专深,这教迎春有时恨不得自己是物理学家,有时又恨不得自己是农学家、水利学家、经济学家…… 这种眼高手低的感觉十分折磨人。倒是水溶察觉出迎春钻了牛角尖,反倒劝她:“万丈高楼也是从平地上起的。从如今的世界到你们的世界,中间相隔的百年时光岂是那么好逾越的呢?” “我虽想做一点子事出来,但亦知人力有限,如今我们或只能栽下一些树种,或许在你我有生之年也都看不到这树破土,但需知终有一日,它们会长成苍天大树,供后人乘凉。” “夫人也无需妄自菲薄,你是带来这树种的人,正因有了这些树种,小王也才能有机会多做一些功在千秋的事。夫人来到此间,又愿意贡献自己所知,这实是小王之幸,亦是我们大宁之幸。” “愧不敢当,愧不敢当!”迎春被水溶说得心虚起来,她哪有那么大贡献呢?不过有了这话,她心里那近些日子堆积起来的急躁,却是不知不觉被抚平了。 既然“老板”如此明事理,迎春这个“编外”门客便忍不住想顺杆儿望上爬一爬:“王爷既说我‘有功’,那末我是否便能再受点‘禄’?” “毕竟这些天同王爷谈讲得连觉都不大有工夫睡了,更不用说死了多少脑细胞了!” 北静王闻言不禁莞尔,他不知道什么是脑细胞,但这贾迎春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他岂有不懂的。 这贾迎春同他讲的后世那些东西,都对他极有启发,他一时控制不住对那些事物的想往之心,确是问得急了些,倒是劳累她了。 “夫人想要什么,但说无妨。”虽前头已多让了一分顺和楼的利给这贾迎春,但这些时日下来,水溶渐渐感到这个后世女子能带给他,带给大宁的价值是不可估量的。 他不知不觉间已将这贾迎春划归为了要好好笼络的人才,故自然是愈来愈大方了。 迎春想要什么呢?她近来很想要个人。 为了做簪钗方便,不必总去搭人人情,迎春前些时候自己也开了个打首饰的作坊出来,也请了些颇有名气的工匠过来,但做出的东西总有些不合她的意。故如今她很是需要一个能坐镇她的首饰作坊的匠人。 薛蝌一直是负责与匠人打交道这块事务的,他知道行情,故便同迎春说,如今真正的能工巧匠,除了宫里的,大都被收拢在那些官中的作坊里头。 这些作坊打制出的簪钗首饰是专供给那些个皇亲国戚或高品级的官员的。不过这里头的匠人都是签了身契的,由朝廷统一派人监管着,故一般人是别想挖这些人的墙脚了。 好在若是北静王出马,这些难事便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故迎春这才有了今日的一请。 果然,水溶听说是这么个事儿,便爽快地应下了,回去便同那掌管官中首饰作坊的官员交待了一声,过了两日便知会迎春这边过去挑选人了。 薛蝌是一贯做这事儿的,加之迎春自己也不方便抛头露脸,便托了薛蝌过去考察挑选。 那薛蝌按照迎春的交待——技艺精湛这自不必说了,还要“本”,“真”,做出的东西万不可匠气——细细挑了个人出来,连这匠人的卖身契也一并拿了回来。 这薛蝌挑选回来的匠人是个叫施成的。迎春对其细细考察了一番,果见其雕工了得,不仅能够最大程度地雕琢出迎春成形于脑海中的首饰式样。更难得的是从他手上出来的东西总带着几分的生动和灵气,这一样倒格外教迎春看重。 可这施成却不是一个太好相与的,他虽连卖身契都在迎春手上,却十分自矜才华,目无下尘。 初来时,他见迎春不过是娇滴滴年轻小姑娘,便想她哪能真正知道什么是做首饰?不过是有钱有势力,随意想了些庸俗的花样出来,旁的人便巴结讨好,吹嘘追捧得以为自己真有了几分才华罢了。 且他原也是世家大族中的哥儿,早年因家中出了祸事,才被没入这官中作坊做工匠的。虽然落魄了,但他们这种人往往是自有其傲骨在的。 因此这施成一开始倒不大买迎春的帐。迎春教他做什么式样的簪钗,选什么样的料子相搭配等等,他总要驳上一驳。 好在迎春倒也没觉得被下了面子,有些东西是越辩越明的,且多个不一样的声音也能给她多一分的灵感。 迎春虽穿来日久,但心中却仍然不觉得人应该被分为三六九等。故她也并不因拿着这施成的身契,便觉得自己是他的主子。相反,她因着这施成的精湛技艺而对他十分尊重。 迎春这般豁朗坦诚,反倒是施成自己先愧了。且他渐渐也发觉,他这年轻的女东家是真有些东西的。他吃的是这碗饭,见过许多精妙绝伦的设计,但迎春想出的一些款式还是能常常教他惊艳。 等他偶然看到了迎春这一二年来描画出的厚厚的一摞又一摞设计手稿时,便彻底不敢再觉得迎春做首饰,是那没有自知之明的小姐心血来潮玩票了。 迎春为了能方便在最快时间内,见到脑中的画面变成实物的效果,便买下了孙府对街后头胡同里的几间民居,打通了充作那首饰作坊。 故迎春有时突然想起什么要交待施成的,或突然有了灵感要做个新式样出来,便也十分便宜,只消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见着其人。 这施成因此便时常来往于孙府,一来二去便也将迎春身边的那些个丫头婆子都混了个眼熟。别的人还罢了,因着迎春赏识施成,面上待他皆是客客气气的。 唯独那晴雯倒对他十分的不喜。 一是因着这施成如今虽对迎春敬服了,但他生就一副狷介的性子,嘴上又不饶人,他虽自诩是耿直,但在旁人听来便是目空一切、不大尊重人了。 迎春知道这人就是这样的性子,其实并无恶意,故倒也不大理论。 可晴雯却是第一等的维护迎春之人,谁不敬迎春,倒比不敬她自己还要教她生气百倍。 二是因着那施成还有个嗜酒如命的毛病,每回进来见迎春,十次里面倒有七|八次身上是带着酒气的。好在他还算有分寸,不敢真喝多了来见迎春。 且他真正醉后倒不像旁人那般发狂,不是睡死就是不停雕金镂玉地做首饰。迎春觉得有趣,便也不教人管着他,还送酒给他喝。 那晴雯自己的哥哥多混虫,就是酒糟烂透之人,这些年因喝酒误了多少事,现了多少丑出来。故她对那爱饮酒的人也是厌恶的紧。 于是,因着这两条,每回晴雯见了那施成,便将脸拉得老长,把头一扭,当作没瞧见。 那施成见那些丫头里,就属晴雯生得最俊俏,本还较之别人对她更殷勤几分,哪想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一面觉得莫名其妙,一面心下也有些着恼,便也摆出副冷脸来,也把晴雯不理。 这日,施成给迎春送新做的攒丝花簪过来,因迎春昨儿又想了个新的发簪样式出来,便也拿出样图给那施成瞧。施成见了先是赞,后又直来直往地说了好些意见出来。 一时话毕,迎春便教人送那施成出去。 可巧这会儿站在旁边伺候的是晴雯,于是晴雯便冷着脸,将那施成送到外头廊下,看到小莲花正站在院子里喂雀儿,便冲她一招手,叫她过来把人送出去。 这功夫,晴雯却又想到方才施成在屋里,对她们奶奶辛苦想出的东西说三到四的,什么“这处甚小家子气”,“那处瞧着甚蠢。”……不禁气起来,心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们奶奶指手画脚。 于是等那小莲花走过来,便故意叮嘱道:“你可得仔细,好生给施大爷带路。这施大爷的眼睛啊,可是长在那头顶上的,高得很,怕是看不见那地上的道儿,到时摔了可不是顽的!” 施成一向目无下尘,孙府上下也就贾迎春还看在眼里,如今被个丫头奚落,自是十分恼怒。于是也故意对那小莲花道:“不敢劳烦莲花姑娘。我倒不用人送。廊下风大,姑娘还是赶紧先搀着这位妈妈回屋去罢。” 说着眼睛虽看着小莲花,下巴却朝着晴雯的方向点了点。 晴雯登时大怒,如今只有管上了年纪的老婆子才叫“妈妈”的。这个姓施的是拐着弯儿地骂她呢!只见她一时柳眉倒竖,冷笑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倒真是个好儿子!” 施成见这晴雯口上占他的便宜,不由更加血气上涌,一时也也顾不得别的,冲口便讥道:“哟,我妈瞧着可没姑娘老气!” “也是,您老儿日日拉着个大长脸,脸上全是丧晦气,比那十年没洗的锅底儿还黑。把自己那样貌糟践得跟夜叉蓬鬼似的,瞧着可不就是又老又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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