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孩子却断不能留。”贾母骂着骂着倒想起这茬来,转头便吩咐凤姐道:“也不用到外头买去,就去咱们家药馆里抓些下胎又不伤身的药来就是了。” 凤姐闻言忙道:“老祖宗放心,定处理得干干净净的。” 贾府有自己专设的药馆,并不对外,只专给主子们制备一些精贵药材。 依贾母所想,贾家与孙家已经义绝,平白留着孙家的孩子做什么?没的惹人说闲话。 别人听了这话犹可,唯有司棋,想着腹中胎儿是那潘又安仅存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骨血,如今也要保不住了,不由悲从中来。 迎春这边能保下司棋已是谢天谢地了,再要保这肚里的孩子却一时也无甚妙法。她正想说点什么,先把这事儿岔过去,若能拖上几日说不定能寻着些转机,却见贾母房中伺候的玻璃突然进来,凑在贾母耳畔言语了几句。 贾母顿时眉头紧锁:“不是说了不见,怎的又来了!” 凤姐见状忙道:“老太太这里有事,我们就先退下了。” 贾母点头,顿了顿,又道:“二丫头留下罢。” 迎春再一次被安置进正厅旁边的西稍间内,这次倒只有她一人。 稍间和贾母所在的明间正厅只隔一扇雕花格门,能遮住人影却阻隔不了声音。 迎春刚坐定,便听贾母那边道:“让她进来。” 未几,便听得一人走进屋来,接着一道苍老悲戚的声音响起:“老太君,孙家来赔罪了!” 这来人……竟是孙绍祖老娘! 不说迎春那边如何震惊,贾母也没料到这孙母一进门便给她跪下了。 顿时心念几转,面上却一丝不露,只冷声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行此大礼,可是要折煞老身!” 孙母忙道:“岂敢,老太君误会了,实在是我羞愧难当,赔罪心切。且当日我公公也曾拜在国公爷门下,论起来我是小辈,如此也不算什么。” 这是在攀交情了。 可惜贾母压根不吃这一套:“正是呢,想当年你们孙家遇上了难事,拜在我贾家门下寻求庇护,我贾家也不曾亏待了你们。” “如今你们却恩将仇报起来,还说是我们贾家当日图你家富贵,上赶着巴结你们。我倒要问问这是何道理!” 孙绍祖那日骂的那些话自有人原原本本禀报给贾母听,贾母如今一想起这些混账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老太君息怒,实是我没教好儿子,祖儿他……他自小没了爹,我难免多宠惯一些 。可他并不是个坏心的,更不敢对岳家不敬。那日发狂只是饮多了酒上了头,失了智了,才说出那些不过脑不过心的话来……” “笑话!”贾母恨道,“你那好儿子差点打杀了我孙女不算,又当众辱我贾家,栽赃我儿受贿。桩桩件件,皆是诛心之举,岂是酒后失智便可一笔带过的!” 贾母步步紧逼,并不给孙母留半分面子。不过孙母既然今日敢来,便是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了。 只见她仍是做小伏低道:“老太太说的是,千错万错皆是我们母子的错。只求老太太看在我儿绍祖已……已死的份上,莫要记恨我们孙家。若仍不解气,我这条老命贾家也只管拿去罢!” 许是提到了亡子,孙母忍不住呜咽起来。 孙绍祖离世对她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她原也算保养得宜,如今却一下老得仿佛跟贾母是同辈人。 贾母闻言却冷笑道:“你的命又能值几两银子?我孙女这辈子已是被你们毁了。孙家的,幸亏你儿子是死了,否则贾家绝不饶他!贾孙两家既已义绝,便再无瓜葛,你以后也莫要再来!” “鸳鸯,送客!” 世家贵族说话一向讲究委婉,能让贾母如此直接地放狠话,可见是恨到骨子里了。 孙母一听说送客,登时急了——她真正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呢。 顿时也顾不得什么身份脸面了,竟冲着贾母一磕到底,一股脑地道:“老太君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都是我们孙家造孽,实是对二小姐不起。” “故今日除了赔罪,我来也是斗胆想着能补偿些个。若是……若是二小姐愿意跟我回孙家,我孙家上下皆交予二小姐掌管。我膝下现无子无女,有生之年定当如待亲生女儿一般疼二小姐……” 此话一出,不要说隔壁稍间内的迎春,连堂上的贾母都吃了一惊,她冷声道:“什么话!你我两家早已义绝,我贾家的女儿凭什么要到你孙家去!” 孙母偷眼瞧了瞧贾母,小心道:“当日那义绝文书送来时,我儿已被官府带走,故而便还未签下……” 这义绝文书由官府出具,需义绝双方签字方视为生效。 “呵!”贾母怒极反笑:“这有何难的,反正义绝是断两家之义。你儿子既不在了,你便是家主,你签了也是一样的。怎么,孙家的,你是不想签?” 贾母目光一凝:“因你死了儿子,我们瞧着你孤老,也不曾为难你家。只是,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了!” 别说这会孙绍祖不在了,就算孙绍祖还在,贾家要拿捏孙家也不是难事。 孙母慌忙道:“哎呦,老太太可是误会我了,我若是有坏心立叫雷劈死了我!实在是我过意不去,想着我们家已是误了二姑娘一辈子了,若这义绝文书再签下,恐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不是我扯谎,老太太细想,当今再嫁的女子都是什么光景。连那些鳏夫破落户都不想要二婚之女,想必老太太必舍不得让二姑娘再嫁受苦。” “可若一辈子留在贾家,虽贾家仁厚想来不会亏待二姑娘。只是这一辈子无夫无子,仰人鼻息过活,其间孤苦,又岂是寻常人能知晓的?” “再说一句诛心的话,女子不入娘家宗祠,若无夫家,死后也不能享香火的。这活着孤苦死了也是孤魂……我们孙家现已铸成大错,只盼能弥补二姑娘之万一也是好的。若二姑娘还愿回我孙家,自然就是掌家娘子,我绝无二话的。” “我们家虽远不能跟贾家比,但也仍有薄产一二。到时再从孙家族中过继一二子女来继承香火,日子也不算难过,日后身后也能有个摔盆扶柩之人。老太君,您看……” 纵然对孙家厌恶已极,贾母还是不得不承认孙母的这一番话倒并非全是虚言。 她们这样的人家娇宠女儿,除了骨肉亲情外,也是看重女儿能通过联姻给家族带来利益。 而迎春如今对贾家而言已然没有任何价值,弃子而已。贾家人又惯是“两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的,故迎春留在贾家日子绝不会好过。 贾母在时还能回护一二,若贾母不在了,她老子娘又不管她,那这日子只怕要艰难了。如此看来,回孙家去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贾母心内翻滚,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她斜睨了孙母一眼,冷道:“你们孙家要真这么好心,当日就不会做出那等混账事了!罢了,今日我也乏了,没工夫同你扯这些!来人,送客!” 孙母见史老太君并未一口回绝,心内倒是一喜,忙道:“叨扰老太君,晚辈这便退下了。此番来得匆忙,也没备什么礼,这一包伤药并一些顽器是给二姑娘的,这一包是给府上公子小姐顽的。” 说着便命仆妇放下两个硕大的锦缎包袱,又忙忙地去了,似乎生怕贾母会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这一天事情接二连三的,贾母也真是乏了。打发走了孙母,她便塌腰半歪在坐塌上养起神来。 迎春从隔壁稍间出来,见状便悄声过去,执起一旁的美人锤轻轻给贾母捶着。 贾母半阖着眼,慢慢问道:“方才孙家那老妇所言你可是听到了?” “孙女听到了。” “你是如何想的?” 迎春沉默半晌,方道:“论情,孙家那个狼窝孙女这辈子是不想再踏入:论理,孙绍祖已死,我若过去掌住了孙家,今后的日子必不会难过。” 最妙的是如此一来就名正言顺脱离了贾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一般也不会牵连出嫁女。 迎春原先想跟着妙玉修行,也只是避免来日被贾家牵连的权宜之计。 不论是在高鹗的续书中还是曹雪芹的判词中,妙玉的下场都是不太妙的,虽迎春提前知道危险,会尽量防范于未然,但毕竟还是有风险在的。 再说女道身份太低,她也不想一辈子都被动。若能顺利避开祸端,来日是定要还俗的,此间必定又是一番曲折。且这还俗后的前途亦是云遮雾绕,充满变数。 如此这孙母反倒给她提供了一条捷径。 “只是……”迎春迟疑道,“那孙家太太年纪也并不太老,为人又有手腕。不论是自己掌家还是扶持一个过继子来承继香火,于她来说都不是难事。自己就能做的事,她又何必如此放下身段非求着孙女回去呢?” 迎春过去掌家,必就分了她的权,孙母何必做这种慈善? 贾母听罢,有些欣慰地拍了拍迎春的手,笑道:“你如今这样思虑周祥,很好。但你之顾虑其实也并不难解,那孙家老妇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咱们悄悄派人去探听探听便尽可知的。” “只是,依我猜想左不过三个字——吃绝户……” …… 从贾母屋中出来,迎春便又去瞧司棋。 司棋此时已被送回自己屋中,只仍如惊弓鸟一般。听见有人进来,还道是凤姐派人给她灌下胎药来了,正自害怕,回头见是迎春,方大松一口气。 迎春见状便道:“你莫怕,老太太暂且不会动你腹中的孩儿了。” 司棋不解其意,迎春也不便同她解释,只道:“你且宽心养胎罢,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司棋见迎春淡淡的,知道这是恼了自己了,心中更是悔愧难当,忍不住又跪下道:“……做出这种事实在没脸见姑娘,难为姑娘还那般回护于我。姑娘若气,打我骂我皆使得,只是别自己憋着,没的伤了身子……” “低声!当心隔墙有耳。”迎春进来时虽已叫绣桔在门外守着,看着点人,但仍不敢掉以轻心。 她过去扶起司棋,叹道:“你肚里有孩儿了,也要顾惜着些,别动不动就跪的。且我又何曾恼了你,只是你这做事随性鲁莽的性子真该改改。这次救得了你实在是天大的侥幸,下次可就难说了。” “咱们这世道,女子立世不易,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如今也瞧见了,你和那潘又安一时情动的后果可是真要拿命来偿的。” 还是一尸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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