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正下雪珠子,岫烟进得屋来,脱了外头裹着的大红羽纱雪褂子。露出里面的玫瑰紫缎袄,藕色佛手纹对襟坎肩,香芋色暗花织锦棉裙来。整个人瞧着比未嫁时倒更添几分沉静安详。 迎春见了不禁酸起来,同是新婚,人家一派岁月静好模样,自己倒被打得个烂猪头,遂装作忿忿道:“瞧瞧,这薛二奶奶,夫妻恩爱、举案齐眉都写在脸上呢。我如今可受不得这刺激,快叉出去!” 那邢岫烟见了迎春,想起她所遭之罪,正心内酸涩,被她这一闹,倒给气笑了,过去佯要撕她的嘴:“是谁昨儿巴巴使人去叫我进来的?亏我还道是什么大事,账目也不对了,家务也不学了,忙忙地赶早儿就进来了。谁知你倒没事,还说这一车酸话气我呢,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迎春边躲边笑:“好妹妹,好妹妹,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又拉着一旁的小螺道:“快管管你家姑娘去……” 二人笑闹了一阵方歇了。 一时迎春叫人重新沏热热的茶上来,岫烟坐定喝茶,一边道:“说正经的,二姐姐别恼我。我虽挂心你,但如今实是俗务繁多身不由己。只你刚回来时我进来瞧了你两次,后头竟再抽不出身进来。” 迎春知道薛蝌夫妇如今住在薛姨妈处,帮衬着管些家里家外的事务,便忙正色道:“自家姊妹,何必说这种外道话。姑娘家嫁了人哪还有原来未出阁时自由?” “你们家如今薛大爷还未娶,薛姨妈又年纪大了,家里的事全靠宝姑娘支撑着,你嫁过去了,可不该帮衬着她管起来?这家里家务,外头铺子,哪一样不要你操心的?” 况且邢岫烟家道中落,根本也没人教过她作为一个大家族的管事奶奶该如何打理家务管理家产,如今一上手可不就千头万绪、手忙脚乱了? “幸而姨妈派了几个管事婆子教我,宝姑娘也时时提点着我,如今慢慢也好些了。”岫烟道,“二姐姐倒别光说我,你如今如何?身上的伤瞧着倒比先前好些了。” 迎春闻言,先挥退左右,方才叹道:“我还能如何?旁人没历过的荒唐事教我历过了,旁人没遇着的荒唐人也教我遇着了。要怪这上天不公吧,又还留着我这条命在。罢了,索性什么也不想,过一天算一天罢。” 岫烟劝她:“二姐姐也不必过于悲了,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那孙家的过错,与二姐姐无干。如今也义绝了,二姐姐便放宽心在家好好养着,等身上好了再慢慢挑好的人家再嫁也不是什么难事。” 迎春苦笑着摇头,岫烟这是安慰她。 不说本朝女子地位低下,再嫁的屈指可数。就说以贾府如今江河日下的形势,压根就找不着愿意接她盘的好人家。 且有孙绍祖这个先例在这儿戳着,她现在对嫁人实是有阴影——别是刚出龙潭又进虎穴罢。 可若是一直像现在这样在贾府待下去也并非好事。 不说她现在身份尴尬已然成为家族累赘。单说按照书里的走向,这贾府马上就要面临抄家的大难了。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时候还待在贾家可不是明智之举。 虽然在高鹗的续书中,贾府并未彻底倾覆,主子们最后还能继续过呼奴唤婢的生活。 然而据迎春所知,现代红学家们考据出,若按曹公笔下红楼梦真正的走向,贾府绝对是败了个干净彻底,不论男丁女眷都下场悲凉。 且如今有个现成的例子,就是那与贾府交好的江南甄家。 他家前不久被抄,那府中女眷便是统统发卖,听说有好些还给卖到脏地方去了。红学家们都说书中甄家便是贾家的对照,那么甄府的今天十有八九就是贾府的明日。 这种种忧虑迎春自无法对岫烟明说,只得隐晦道:“再不再嫁的有什么要紧,实话和你说,经此一事,我反倒觉着红尘烦扰,不若出世来得干净。若下半辈子能与青灯古佛长伴,倒也是难得的造化。” “哐当”,岫烟听了这话,不妨将手里撇水的茶盖掉落在茶碗上,热茶溅在她手上也顾不得了,只向迎春急道:“二姐姐何时生出这般糊涂念头的,老太太和太太可知道?虽说姐姐所嫁非人,但如今也已与那孙家了断干净了。” “若实在不愿再嫁,一辈子待在家里也是使得的。有老太太护着,想必别人也不敢太难为姐姐。姐姐倒何必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竟说出这种糊涂话来?” 迎春摇头:“你呀,怎么也毛躁起来?可烫着了手?” 岫烟忙说无碍,迎春方才道:“你倒别觉得我说出世呀,青灯古佛呀,就是要立刻剃了头离了家做姑子去。” “实话同你说,我私心里是想着跟了咱们陇翠庵的妙玉师傅去的。如此既是带发修行又还算是在家里住着,也不算太出格。我若去苦求,老太太和太太未必就不依了我的。” 迎春是这么打算的,当朝没有“女户”一说,她如今没了夫家,不可能离开贾家自立门户。但她名义上又绝不能是贾家的女眷,否则日后抄家清算难逃被牵连发卖的命运。 可若现在立刻到外头出家,一是绝难说服贾母,难免耽误时间;二也是外头观宇未必就清净,自古尼庵淫邪是非不少,她如今准备不足,还是先待在贾家的庇护下为好。 如此一来,在大观园内的陇翠庵带发修行就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以后若贾家败了,她一个出家人,也不至被牵连太深。 若能效法妙玉,另寻一个大家族的私家观宇落脚自然最好。若不能,她多攒些银钱,以云游之名离开,想必也能避祸保命。 迎春见那邢岫烟蹙眉不语,便趁热打铁道:“也说不定我福薄熬不住,念个几年经就厌了,又还了俗也不一定呢。” “妹妹你平日里最是灵透,怎会不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旁人拦也是拦不住的,不若各人随各人去罢。” 岫烟心内一惊:二姐姐说这话倒像是看透俗世了。她如今主意大,既已下定了决心,倒当真不好狠拦她。若拦得她起了逆反,反赌气真去外头做了姑子就不好了。 岫烟又思一回那妙玉的吃穿用度,除了要茹素、着道袍,旁的跟一般小姐也没什么两样了。身边也有丫头婆子伺候着,平日里也就念经抚琴。迎春若去了定也是这般的,倒也并不算遭罪。 且迎春毕竟是嫁过一回的,名声上已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了。如今这般在贾家内院住着身份也尴尬,况贾母年事已高,又能庇佑她多久? ——贾府下人的厉害岫烟可是亲身历过的。 如此,倒当真不如去陇翠庵来的清净。 再说了,就如迎春所言,出家了也是可以还俗的。她如今是心灰意懒,将来未必就没有转圜的那一日。 迎春见岫烟面上风云变幻,又渐归于平静,知她已被自己说服几分,忙趁机道:“我叫妹妹进来也不为别的,只想着那妙玉为人清高古怪,怕是未必肯见我。妹妹与她有故,倒是替我前去说项则个,使她愿意收了我这个徒弟才好。” 其实,这事若叫贾母出面硬压,妙玉必不敢不从的。只是她那样目无下尘之人,若被权势强迫,自然心生怨怼。 遂迎春请岫烟去做说客,也是尊敬之意。既要拜师且日后说不得还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许久,还是该放下身段结下善缘的好。 岫烟也是爽快性子,既然认定迎春去陇翠庵不是坏事,便不会再去纠结其他,当下便道:“那妙玉性情古怪,我虽与她交好,却也并无把握一定能说服她收二姐姐为徒。” “不过她不是个坏心的,若知道了二姐姐经历,心软答应也不一定。总之我自会尽力便是了。只是妙玉这边也还罢了,老太太和太太那儿可更不好过关的,到时知道了还不定要哭闹得怎样呢,二姐姐心里可要有个准备。” “我总归是勉力一试罢了。不管成不成,妹妹肯帮我跟那妙玉说项,我心里永远记着妹妹的情。” 迎春这话并非作态而是是真心感念。她如今也算遭了难,此时愿意伸手的人她都把她们当恩人看。 她也庆幸当日穿过来后善待了岫烟,否则今日她真没脸开这个口,岫烟也未必肯这般尽心帮她。 又坐了二刻,便有薛家仆妇来寻岫烟,说家中有事,岫烟只得起身叮嘱迎春好生养伤、少思少虑,便自出去了。 …… 再说司棋这头,因听说潘又安不好了,那潘家众亲眷皆赶来送最后一程。 那潘家连寿材都备好了,可潘又安硬是撑了一夜,到了早上反慢慢醒转过来,口内直呼饿。 司棋喜不自禁,也不要别人,立去厨房做了粥来。 谁想才刚端进屋,就听得里头突然哭声震天。司棋心头一沉,手内的粥碗打翻在地,米汤溅了一裙子也顾不得了,急忙往内跑。只见那潘又安已僵直在床上,早没了气息。 那潘父去得早,潘母又只得潘又安一子,眼珠子般捧着爱着。一朝去了,潘母哪里受得住,顿时疯魔般哭天顿地起来:“儿啊,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教我可怎么活啊!你等等我,我也同你一道去了罢!” 说着当真就要触柱寻短见,唬得众人忙赶上来拉她不及。 那司棋见了此番景象,只觉双目发黑,心内痛极,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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