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了这半日,也乏了,迎春便打发众人下去,又吩咐司棋好生送静虚师太出去。 司棋会意,领着她们师徒三人出来,径直开了柜子,取出两个银裸子,用荷包装了,正欲拿给静虚,却见那荷包红彤彤的,拿给出家人倒不合宜。再看柜子里下剩的那几个,一水儿的全是艳色。 司棋想起迎春衣柜里似还收着几个素净的荷包,预备赏人用的,便让静虚稍坐,自己上楼进了卧房。这边才开了衣裳柜子,一个弹墨小包袱便滚落下来。 司棋低头一瞧,这不是兰姨娘留给姑娘的旧物么?她记得一直好好收在里头的,怎么这会儿掉出来了? 那包袱落在地上,里头的东西也都散了出来。司棋忙弯腰去拾,却只捡起几支珠钗来:“怪了,明明还有块帕子的,怎的不见了?”。 ……迎春独自躺在东厢的塌上,手内摩挲着一方湖色锦帕。这帕子瞧着有些年头了,上头绣着的几簇剑兰早已褪了颜色。 这还是她上回想找些衣物送邢岫烟时,从衣柜里不小心翻捡出来的。当时看着破旧差点要丢掉,急得绣橘赶紧拦她:“这是姑娘亡母之物,姑娘怎么能扔呢?”。 …… 迎春摇摇头,手指又抚上帕子的一角,感受着那上面的凸起。那是用银丝线绣上的两个字——“兰云”。 “兰云,”迎春在心里默默说,“谢谢你。” 再说贾母那边,老人家病体受乏,回去便躺下歇了。众人也不敢打搅,都各自散了。 如今贾母日常所居的五间上房,将东边的两间——次间和稍间,打通成一个套间,充作卧房。这套间里头还设着暖阁,如今天冷了,贾母便歇在暖阁里。 这一歇便到了晌午,鸳鸯因想着贾母午饭前还需进一次药,便进了暖阁将贾母唤醒,又吩咐外头端药进来。 不一会儿,只见四个小丫头鱼贯进来,打头的那个捧着红漆托盘,托盘上搁着一个碧玉盏,里头盛着药汁。后头的几个依次捧着香茶,帕子,痰盂等物。 打头的那个丫头走到贾母跟前,轻轻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顶,鸳鸯端过那盘上的碧玉盏伺候贾母用药。 这时,琥珀进来回话,见此情形,便先不上前,只垂手立在一旁静候。 那贾母服了药,又用香茶漱了一回口,方才抬头看向琥珀。 琥珀忙上前一步,回禀道:“老太太,二姑娘醒了。” “阿弥陀佛,倒是菩萨保佑。”贾母心下稍宽,念了声佛,又问“现下人怎样了?” “老太太放心,才司棋来回说已无大碍了,只是人还有些乏累罢了。” “如此便好。”贾母点头,又吩咐琥珀:“请赵太医来,给迎丫头好好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再各封三十两银子,给静虚和马道婆送去,就说今儿偏劳她们。” 琥珀应了,下去办贾母吩咐之事。 才出得门来,便见邢夫人带着两个丫头急匆匆地往这边来。琥珀忙回身打起帘笼,笑道:“大太太好。” 邢夫人点点头,悄悄问她:“老太太醒了?现下都有谁在跟前?” 琥珀正欲答时,却听贾母在里面问:“谁在外头?” 邢夫人忙道:“是我,过来瞧瞧老太太。” 琥珀指了指东套间,向邢夫人悄笑道:“才刚起,吃了药,跟前只有鸳鸯姐姐。太太快进去罢。” 邢夫人点头,进了门,径自往东面来。 贾母此时正歪在临窗的大炕上,身旁的鸳鸯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蝶纹桃式攒盒。盒内嵌着八九个花形的小碟,每个碟子里都装着一样蜜饯果子。 贾母拿着银签子看了半天,才从盒子里拣了个杏脯出来慢慢吃了,见邢夫人进来,便让道:“你也尝尝,新制的果脯子,我尝着味儿似乎轻了些。” 邢夫人赔笑道:“我倒不爱这些甜的,老太太身上可好些了?” 贾母道:“我倒没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哪有不病一病的?倒是二丫头那边,你多上上心,好歹你是她母亲。大老爷毕竟是男人,子女的事一时虑得不周也是有的,你就该好好劝着,只一味顺从也不是为妻之道。” 邢夫人心知自从前次她帮贾赦求取鸳鸯之后,贾母便有些嫌了她了。这回迎春之事,邢夫人自问无甚错处,不想贾母却不依不饶的,她心中便甚觉无趣。 且她想着那王夫人不也对贾政言听计从的,对庶子女也没见有多上心,怎么贾母倒不说她?老人家这心眼也忒偏了些。要不是那贾赦催命似的,她这会儿才懒得过来讨这没趣。 纵使心中如何不服,邢夫人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也怪我这几日事忙,身上也不大好,这才疏忽了迎丫头的婚事。才刚听说她已醒了,我正打算瞧完老太太便瞧瞧她去。” 贾母也不是爱管媳妇的人,见邢夫人还算识趣,便也懒得再说什么,复去那攒盒里拣蜜饯果子吃。 那邢夫人心里惦记着贾赦交代之事,觑了觑贾母的脸色,又开口道:“只是媳妇还有一事不明,那孙家虽说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祖辈也都是为官的。家境在大同府也是数一数二的富庶。那孙绍祖本人也是难得的上进,年岁不大已是七品的教练,如今又在兵部候缺等着升迁。” “且孙家人口简单,那孙绍祖并无姊妹弟兄,如今只他一人在京,寡母也在大同未接来。二丫头若嫁过去便是当家娘子,也不用侍奉公婆姑嫂。如此看孙家这门亲事倒也不算差,为何到了那,那兰云口中倒成了火坑了呢?” “依媳妇愚见,那兰云也不定就真知道孙家如何,咱们若都依了她的话,倒可惜了孙家这门好亲。” 贾母听了这话,登时沉下脸来:“什么好亲,那孙家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们这样。那鬼神之事虽不可全信,但也要敬着,那兰云这么说自有她的道理。” “且婚姻大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今已出了如此不详的兆头,那孙家就算好到天上去,迎丫头也不能嫁!那迎丫头不是你亲生的,你便如此不顾她死活了?” 贾母这话颇重,邢夫人被说得垂了头,无地自容。 贾母见她这样,冷笑道:“我知道,这些话你也想不出来,是你们家老爷教你说的吧?怎么,他才说了不许孙家上门,这会儿又舍不得那孙家了?” 邢夫人闻言,只得硬着头皮道:“回老太太,实不是我们老爷舍不得,实在是,实在是前几日老爷已与那孙家过了文定了。” “什么?”贾母大吃一惊,将手中的银签子掷回攒盒内,“什么时候的事,怎的我竟不知?” 不怪那贾母失态,所谓过文定,便是女方收下了男方的聘书,并回以回帖以示认可。如此一来这门亲事便是白纸黑字地正式定下了,连官府都是认的。 像贾家这种高门世家,子女婚姻牵扯颇多,又顾及颜面声誉,鲜有在过了文定之后还悔婚的。 邢夫人忙道:“原也没想着如此匆忙,谁知那孙家只道贾家女儿好,也不用相看,早早便遣了媒人来提亲。老爷是极看重那孙绍祖的,又因老太太这边也无不肯,便做主换了庚帖。” “那孙家拿了庚帖回去一合,不想竟卜出一个极利家族、子孙的大吉之卦,喜得他家立担了大礼上门下聘书。老爷见这孙家实在诚心,且卜出来的卦象确是难得的好,一时高兴便收了聘书……” “这事原该知会老太太的,只是那几日老太太病得沉,我便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等老太太好些再回也不迟。今日在迎丫头那儿,老爷也是骇得狠了,这才应下了要回绝孙家。结果回去才想起已过了文定了,若此时再退亲,恐怕……” 贾母闭了闭眼,这事儿倒不好办了。实在是迟了一步,若只是换了庚帖还罢了,找人批个八字不合,体体面面就拒了那孙家。 “过大礼的日子可定了不曾?”这过大礼是男方上门呈送聘礼,聘礼一落地,这桩婚事便更落实了一步。 “这……”邢夫人正欲答时,只见贾母屋中的玻璃匆匆进来,回禀道:“老太太,孙家敲锣打鼓地抬了几十担聘礼过来,现下已到大门口了。大老爷急得了不得,让来讨老太太示下……” 那邢夫人本要回说过大礼的吉时就定在今日午时,现下看来也不用提了。 “胡闹!”贾母气得急拍了两下桌子,又指着邢夫人骂:“你们夫妻到底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提亲,文定,过礼,一项赶着一项,这是急着去投胎?那孙家不知礼,你们也发昏了吗?” 邢夫人一句话不敢说,只低着头站在堂上听训。 “去把大老爷给我叫来!”贾家要想找孙家这样条件的亲家,实在是一抓一大把。可贾赦却在这门亲事上表现得异常热衷,这中间要没点猫腻贾母第一个不信。 玻璃忙应声而去,贾母又命鸳鸯:“去吩咐门上的小厮,不许那孙家进门!” 这孙家如此猴急地要攀附贾家,实在令贾母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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