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心里一突,面上却笑道:“她昨儿说她妈病了,要出去照顾一日,我便准了。今儿回来倒像是累极了,我便让她歇着了。太太寻她有事?” “无事,不过白问问。”王夫人见迎春面容坦荡,心道,看来晴雯这事也是周瑞家的挑唆,迎丫头倒并不知情。又想到如今跟着哥儿姐儿的大丫头都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那司棋跟晴雯打小的交情,见她病的快死了,仗义帮一把也是情有可原。 这王夫人虽然恨不得晴雯这小妖精死了才好,但司棋救都救了,总不能再一刀杀了她。且晴雯人都出去了,谅她也不能再勾引宝玉。 王夫人如此想着,便把这事儿丢开不提,只道:“二丫头,今儿叫你来是有件正事。大太太那边叫你回去住几日,你明儿便收拾收拾过去罢。” 王夫人这话头转得突然,迎春一时没反应过来:“明儿便回去?大太太那儿是有什么要紧事?” 王夫人见她懵懵懂懂的,便知邢夫人并未知会过她,想了想道:“你也大了,况我们家的女儿也不跟小门小户家的那样忸怩怕羞,我便告诉你也无妨。你母亲此番叫你回去,便是预备着让婆家上门相看的。” 婆家?相看? 这平地起的一声雷直把迎春给炸懵了,她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煞气腾腾的名字——孙,绍,祖。 这,这就要来了吗? 王夫人见迎春确没有像小门小户家的姑娘似的忸怩作态,但整张脸却霎时白得跟纸一样,还道她是胆子小不经事,便宽慰她:“人人都有这遭,你也不必怕。你想,能上咱们家来相看的,定是大老爷细挑捡过的人家,你也不用担心太过了。” 就贾赦那眼光,恐怕他精心挑选过的才更让人担心吧,迎春不禁腹诽。她仿佛看见一只目露凶光的恶狼正朝她狂奔而来…… 正胡思乱想着,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进来传话说那边饭摆好了,叫太太跟二姑娘过去。迎春此时哪有心情吃饭,推说没胃口,匆匆辞了王夫人,自回缀锦楼去了。 第二日,缀锦楼便传出二姑娘抱恙的消息,请了大夫来瞧,说是染了风寒。 那邢夫人听说很是不悦:“早也不病,晚也不病,偏偏这时候病。”但看迎春确实病的起不来床,也只得将相看的事暂先押后了。 迎春亦松了口气。 多亏如今这副身子骨足够娇弱,昨晚她不过偷偷开了窗,踢了被子,吹了会寒风,便病得七荤八素起来。 再想想穿过来之前,她可是十几年没发过烧了…… 不过她也明白,病得了一时病不了一世,如今不过是缓兵之计,只盼着自己能病个一年半载的,孙绍祖等不及娶了别人才好。或者要是能多病几年,到时贾府败了,就算她想嫁孙绍祖人家还不愿意了呢。 不过贾府请来的太医并不容许她做这样的美梦,几贴药下去便将病情控制住了。且自迎春病后,司棋和绣桔就跟长在她床前似的,连上个恭房都有丫头陪着。她想偷偷吹会冷风喝杯冷茶都不能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身子一日好似一日。 又说那贾宝玉因着晴雯的事对迎春倒亲近起来,隔三差五便来探病。 这日宝玉会完外客回来,又绕至缀锦楼来瞧迎春。进得屋内,只见迎春拥被倚枕坐于床上,一头乌发似挽非挽,半泻在削肩上。 宝玉上前笑道:“二姐姐今日可好?” 迎春见是他来了,便也笑回:“今儿倒好些,多谢你想着。”一边又忙命他坐。 宝玉见迎春病了这几日,反把原先的丰润尽褪了,整个人出落得纤弱超逸起来,便忍不住坐在床边细瞧。 迎春因病着,脸上并无血色,整张脸越发显得清白水透如冰玉。又有那柳眉纤纤入鬓,杏眼水光点点,整个人说不出的柔曼婉转。 宝玉一时看得呆住,心中暗暗咋舌:这“二木头”何时倒出落成“仙子”了?正要跟迎春好好亲近亲近,却又猛地想起刚才席上见的那人,顿时便有些心灰,忍不住重重叹起气来。 迎春见他这样,好笑道:“你个小人儿叹什么气?年纪不大倒学得老气横秋的。” 宝玉待要说什么,又想迎春正病着,若将这事儿告诉她,她难免不多思多想的,还是等她病好了再说罢,遂拿别的话岔开。 宝玉因着心中有事,坐了小半刻,便起身告辞。 迎春见他只单穿着一件湘色富贵如意纹的便袍,便道:“你且站站,如今外头凉了,我让她们给你拿件斗篷来。” 宝玉笑说不用,径自往外走。刚行至廊下,忽听身后有人叫“二爷”。 宝玉回头瞧时,只见司棋抱着一件竹青的织锦厚呢斗篷赶上来,不由分说就给他披在身上,嘴里道:“仔细着凉。” 宝玉见那司棋伸手过来帮他系颈间的系带,倒是难得的温柔小意,不由心中酸涩之意更甚,叹道:“二姐姐若嫁了人,一定是带你过去。也不知今后还能见几回了。” 司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个来?” 宝玉也不答话,只垂着头叹气。 司棋见他这样便笑道:“你倒别急着难过,我们姑娘这婚事才起了个头呢。如今连相看还未相看,人都还未定。更何况后头还有换庚帖、过文定、过大礼……等到真正出阁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呢。” 宝玉忍不住道:“人早已定了,你如今还做梦呢!” 司棋大吃一惊:“二爷说什么?” 宝玉自知失言,但既已说到这份上了,又不好露一半藏一半的,只好继续道:“今儿老爷叫我见客,你道是见谁?竟是二姐姐的准夫婿!” 司棋却是不信:“不能够,才说了要相看,这才几天,就定下了?别是你哄我。” 宝玉急得直跺脚:“我哄你做什么,大老爷亲口说的还能有假?今儿他翁婿二人在席上推杯换盏的,不知道有多和乐呢。” 司棋见他连大老爷都说出来了,便知宝玉所言非虚,忙拉着他细问那迎春未来夫婿出生如何,样貌、品格又如何。宝玉少不得一一告诉了她。 待送走宝玉,司棋一刻不敢耽搁,径直往卧房来。 迎春已经躺下了,正半阖着眼养神,见司棋急吼吼地进来,便道:“怎么了?慌手慌脚的。” 司棋忙上前将方才宝玉所言之事回禀了。 “胡说!”迎春呼的一下坐起来,“连相看都没相看,怎么就定了什么劳什子夫婿了?” 司棋也不知此间原由,口内呐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一旁的陈嬷嬷略知一二,忙开口道:“姑娘年轻不知道,这相看说白了就是男方遣媒人上门瞧瞧女方的才貌品格,看看与自家是否可堪婚配。” “像咱们这种人家的姑娘十岁上便能出来交际了,姑娘们的仪容品性在圈子里倒不是什么秘密。是以有时候两家人急着成婚,双方便将相看这个过场省了倒也不是没有的。” ——而且这种情况一般都是男方门第不如女方。 男方不派人来相看也是对女方家一种变相奉承:你们家的姑娘好,不用看我家都满意。不过这些话陈嬷嬷就不好说出口了。 迎春听了,便知自己吃了穿越的亏,她如今对这个时代的风俗人情不甚了解,以为不去相看便能将婚事拖一拖,哪知他们倒直接绕过了相看这节。 “那……”迎春迟疑道,“可知定下的是哪户人家?” 司棋想了想道:“是孙家,姑爷好像叫什么孙绍祖的……” 果然!果然还是他…… 原本还心存侥幸,但孙绍祖三字一出,迎春顿时有一种被宿命迎头撞上的感觉,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陈嬷嬷和司棋见迎春突然眼也直了,叫她也不应了,都慌了神,一面去掐迎春的人中,一面又忙着叫人取鼻烟壶来给姑娘嗅…… 正乱着,只见两个小丫头合抬着一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进来。 陈嬷嬷一见那箱子里的东西,忙喝道:“怎么这时候拿这些东西进来,还不快抬出去!”那两个丫头听了忙往外撤,慌乱间倒把箱子摔在地上,里面装的东西全撒了一地。 箱子倒地的巨响震得迎春回了神。 她皱着眉扫过去,只见地上洒满了金纸糊的元宝和一挂一挂纸做的铜钱。 “拿这些东西进来做什么?”这些分明是祭祀时烧的纸钱。 司棋听了也疑惑道:“姑娘难道忘了?明儿是姨娘忌日,这些东西是预备着明儿烧给姨娘的。”回头又骂地下趴着捡纸钱的小丫头:“笨手笨脚的,平日也没少吃,怎么干活的时候都成了软脚虾?还不快捡起来,那些污了损了的统统不要,重新做好的来。” 迎春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自己本是庶出,邢夫人并不是她生母,司棋口中的这位“姨娘”恐怕才是她亲生母亲。这位死的早,作为女儿,迎春会在亡母忌日烧纸钱祭奠先人也是常情。 只是现下她实在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便朝司棋她们摆摆手:“快点收拾好了,拿出去便是。”司棋愈加惊异,往年在祭拜前,这些东西姑娘都是要亲自查检的,如今怎么…… “陈嬷嬷,姑娘这是身上又不爽利了?不如再叫大夫进来瞧瞧?”司棋有些不放心,悄悄向陈嬷嬷道。 陈嬷嬷看着迎春两眼发直,拥着被子在床上发呆的样子,摇了摇头:“看着不像是身上不爽,倒像是……中了什么邪似的。” 陈嬷嬷年纪大耳朵也有些背,是以说话声压不住,不妨迎春听见了,她心内苦笑,中邪…… 她抬头又见小丫头们捡完了纸钱,抬着箱子往外走。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就这么跳进了她的脑海…… 翌日,贾母房中,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堆人。老太太连日身上不好,今日好容易有了些精神,大伙儿便都过来陪着凑趣解闷。 正乐着,忽见绣桔冲锋似的跑进来,哭道:“老太太快去瞧瞧我们姑娘罢,我们姑娘她,她,不中用了……” 众人一听,都惊得了不得。还是探春最先反应过来,忙拉着绣桔问:“到底怎么了,你快说明白。” 那绣桔似是受了什么大惊吓,磕磕巴巴地说不成一句话,一味只是哭。贾母坐在上头急得直拍扶手:“快,快去看看迎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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