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平芜山的山谷。 嫩黄的身影乖坐在柿子树下,精致的小脸还有些泛白,眉毛在发呆时不自觉蹙起,孤伶伶的惹人怜惜。 自回来后,云萝便将自己锁在竹园内不见人,彩玉见她难受,半哄着说平芜的柿子好了,递了只小篮来,将她从房里推了出去。 她到了山谷,可惜没心思摘柿子,忍不住坐在柿树下的大石头上发呆。 “小友,怎么许久没见了?” 有人说话,她才回神,视线中一件黑色袍衫裹住全身,连脸也罩在里面,只有老朽的声音传出来。 “你许久没来了,今年的柿饼都没有人吃。”他说着递来一块柿饼,手也老朽。 云箩见着他,才扬起久违的笑,在被人询问去了什么地方的时侯,笑容被冲淡好些。 她啃了一口柿饼,才又勉强笑起来:“我去了很远的地方。” “是吗。” 他坐到她身边,像是老友般熟悉:“许久没出去了,外边怎么样?” “不如平芜好。”她想也没想回答。 身侧之人一怔,许久有些发干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哦…我也这样认为…” 两人无言,云箩只啃着柿饼,身侧之人又递来一只篮子:“这是今年的柿饼,拿回去与你家人分了吧。” 她无法推却,将篮子拎在手里,比昔年要重些。 远处有人在唤她,是彩玉表姐。云箩双脚一扑摆,轻巧地从石头上跳下来,稳稳落地。身侧之人也随着一跳,可惜他的身体早不如年轻健康的小姑娘,明明是平地也站不稳,云箩情急之下将他扶住。 他被吓了一跳,动作惊慌地将她推开,云箩后退一步,他将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袖口上,那是她刚才扶住他的位置。 “是我将你扯痛了?” 云萝还以为是自己力气过大,很是愧疚,“对不起。” “没有,是我身体近来愈发不好了。” 他是守山人,自打云箩有记忆起,就住在谷底,满山遍野的柿子,是他闲暇时种下的。 黑袍下的身躯越发羸弱,云箩不忍,劝道:“老者,山中空气湿冷,如果可以,还是出山居住吧。” 又想起此人虽比她年长,但两人也算是忘年交了:“今日谢谢你的东西,从前你交给我做柿饼的法子帮了我很大的忙。” 他自动忽略了前面的话,冲着云萝点点头:“不要谢我,这个法子,也是别人教我的……” 远处喊她的声音又急了几分,云箩冲他一笑,慢慢走了。 才转身,他忽然在她身后说话。才刚张口,又大咳起来,一声高过一声简直要将肺咳出来,云箩一急又朝他回来,被他摆手制止,就这样定在原地。 他总算是缓过来,她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结果他只是问:“你的生辰是否快到了?” 云箩拎着两只篮子,一脸疑惑,还是冲他点头。 “那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他已苍老,生命随时可能凋谢,只能是提前祝福。 云箩后知后觉,冲他一笑,回平芜的这半个月,未曾笑的如此纯粹过。 “多谢,生辰那日,我也给你带些我亲手做的柿饼。” 她慢慢走远,背后的目光不灭,他冲她的背影摆手,就像从前一样。 等她从山道出来,彩玉已经等她许久了,见她身影,上千两步扯着她就往前走,边急边说:“怎么那么慢,我可喊了你好几声你不答应。” 竹篮里的柿子晃悠,云萝恐撞坏了忙问:“什么事这么急?” 夜里谷外有火光,朝廷的兵一直盘踞在外,云箩惶恐:“是朝廷准备烧山了吗?” “不是。”云彩玉脸色凝重,脚下步伐不停,“是家主找你。” “但是我觉得应该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家主…… 云箩听到这两个字心还一颤,但细想,这已经不是一百年前,云祈已经不是家主,从前的人和事已经消散在历史的洪流中,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他们曾经辉煌的人生。 能记得的只有她罢了。 当她被带到议事院,长老们早已等在院内,一眼望去皆是白发,眼中没有责备,使得云箩更加愧疚。 “快进去吧,家主在屋里等你,他……”彩玉的话没有说完,云箩也知道。 家主已经很老了,从云箩记事起,他就需要借助拐杖行走,到后来拐杖也无法支持他的身体,他就一直躺在榻上,再后来连清醒的时候也不多了。 “进去的时候慢点,说话的时候靠他近些。” 云箩应着,云彩玉一脸担忧地被长老们拉走。 屋里静悄悄的,入鼻是一股淡淡的药香,屋内意外的空旷,倒像是一个打坐的静室,地上铺着竹席,中间陈设一张矮几,左右两只蒲团再无其它。 一声响动从左侧传来,云箩移眼看过去原是一面紫竹屏风。 紫竹屏风后的软榻上,是云氏家主。 “我耳朵还没背成那样,还能听出是你。”屏风后传来声音,不算大,但还算有力,“听彩玉说你又去摘柿子了。” 云箩没有说话,他又道:“怎么出去了一趟,生分那么多,快上前来,让我好好看看。” 云箩一步一挪迈到屏风后,这才发现整张脸因为憋眼泪都憋红了,她抽咽了一下:“是我没用,我没完成任务。” “我明明都到了盛岐,我明明都看见了忘心湖,但是我没寻见那位老祖宗。” “那你怎么回来了?”靠坐在榻上的老人问道。 “我选不出来,无论是任何一方受伤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痛苦,我胆怯了,我退缩了。” 云箩更加难过,眼泪不值钱地往下掉:“褚氏和云氏最终还是结仇了,所以那位老祖宗才不愿意嫁的吗?” “她跳了湖,伤了褚氏的脸,平芜山外朝廷的兵,他们打算做什么,放火烧山,还是入谷杀人?” 云箩几乎都想到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榻上老人竟然笑了起来,云箩的眼泪就挂在脸上,单纯中带有一丝滑稽。 “难得一见云氏阿萝哭成这样。” 他笑过之后是叹息,脸上的褶子深深,岁月的沉重感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苦挨着岁月,将你捡抱回平芜,养的钟灵毓秀丰盈知足,可不是愿意见你哭的。” 他一笑,脸上柔和不少,疏淡的眉毛隐隐有从前上弦月的皎洁。 百年前的法门寺,大雄宝殿香案底,有一个孩子,曾听见她的祈祷。 信女云氏阿萝,盛岐百年后生人,生辰八字为…… “甲寅年,壬子月,丁丑日……”他眼中有了唏嘘,还有些莹润的液体充斥其间,“我老成这样,已经不太好认了。” 云箩是无法形容的震惊,她嘴唇嗡动,有液体从眼睛里滑落,眼中模糊,脑海却更加清晰。 “他没有杀我。” 云箩自然知道‘他’是谁。 “他做了皇帝。” 云箩自然也知道‘他’做了皇帝。 “他一直在找你。” 瞳孔一瞬间震缩,云箩的脸越发苍白:“可是我已经死了。” “他不相信你死了,母亲将你是云氏族女的身份告诉了他。” 他说着,摸出了那只珍藏在怀中百年的双鱼玉佩,这是登基大典前作为云烟织的她送他的东西,如今又被他拿了出来: “不在了,故人皆不在了,舅舅死了,母亲也死了,只有它了。” “我该怎么称呼你?”云箩吸着鼻子问。 拿着玉佩的手一怔,愣了两秒:“家主、爷爷都行。” “但是我却等了你许久,烟织姐姐。” * 云箩拿着双鱼玉佩出了屋门,天渐暗了,脸上的泪迹已经擦去,只有眼尾还是红红的,幸好在黑夜里不明显,云彩玉见她出来,特意看了眼屋内:“家主睡了吗?” “他精神不济,话说多了会累,现在睡下了。” 云彩玉将她往竹园带,嘱咐道:“让老人家多睡一会,你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平芜山不能再呆了。” 云箩没想到这么急,忙问:“是出什么事了,朝廷开始动兵了吗?” “倒不是朝廷……”云彩玉也很疑惑,“朝廷的兵不多,只是驻守在山脚,不像是来伤人的,倒像是在守着什么东西……” “那我们为什么……” “元沂云氏的兵在后山,自从他们叛出云氏之后,一百年来心术不正,看来是想分这天下一杯羹。” 云彩玉也不愿意同她多讲,只着重道:“家主的身体老矣,怎能再受朝廷与元沂云氏内讧,你现在去收拾东西,天方亮,我们就走。” 云箩自是不敢再东问西问,事关家主身体,她回到屋就一通收拾,想到云彩玉的话,她的动作又一僵,朝廷的兵驻守山脚,像是在守什么东西…… * 山谷底的茅舍,一位军人模样的人站在茅草屋门前许久,秋风瑟瑟,吹久了也冻人,分明一脚就可以踢坏的草门,他偏偏不敢造次。 屋内响起咳嗽声,他连忙拿出怀中的药,动作小心,只因这是传说中的长生药。 “这是新练的药,请您用晨露服下。” 草屋门一打开,一袭黑袍走出来,接过药瓶的手,彰示此药根本不能长生。 世人追求长生不老,不过是因为心有执念,所谓长生药,不过信便是,不信它不过就是一粒补气益血的普通药丸。 侍兵忽然想起得来的消息,禀告说道:“暗中得来消息,先岐云氏似乎准备放弃平芜,明日一早出山。” 啪地一声,玻璃碎片四溅起,炼药的师父曾千叮咛万嘱咐,此药极其贵重,若是不能亲手送到,不仅性命不保,还会牵连一大堆人。 而如今这颗贵重‘灵药’,在地上咕噜一圈后,沿着屋前的石板缝,滚进了满是苔藓的淤泥里,不复存在。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