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男人气你,自然就命长,不用带孩子,自然就保养得当。” 这是意姥姥亲口说的,彼时还年幼的云箩听得一脸认真,这与大多数人所求的和乐美满并不相同,她甚至还能回想起姥姥笑时嘴角自豪地向上,她一个人清闲了一辈子,又哪里来的孩子。 那小皇帝…… 云箩一刻也不敢多留,多日来缠结于心的念想就快要破土而出,她迫切地往前跑,头顶的发髻松散也顾不上。 她甚至连平日里最爱的映月小池都没多看一眼,匆匆推门入内,坐在那面菱花妆镜前,到这时她却不敢揭下脸上面具。 这张与她原本模样并不相干,她刻意避开的漂亮面孔,她不敢细看。 她坐了许久,才伸手抚上脸,明明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面具被缓缓摘下,露出菱花镜中一张年轻的面孔。 云箩茫然地望着镜中年龄与自己相仿的人脸,模样只能说为中上之姿,唯有一身雪肤极为出挑,云箩微微蹙眼,那双本就走势向上的双燕眉犹如燕翅,更显高挑锐利,与眉下这双淡如秋月的双眸极不合恰。 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向妆奁内的丝绢抓去,又在屋内四处寻找,待看见桌上水壶,将丝绢团成一团,打湿就往眉间擦去,她手重,眉眼间擦出一大片红,眉上的青黛也被晕掉,慢慢地,雪白皮肤上不合时宜的浓眉被稀释,露出一双细长淡雅的月棱眉。 形如上弦之月,色如淡烟织雾,将女子的坚韧勇敢和温婉柔和体现的淋漓尽致,这才是与这张脸极极相配的眉眼。 这极极相配的眉眼,又好似在哪一处见过,她的藏于昂贵的螺子黛下,他的藏于稚嫩的皮囊中。 云箩坐于镜前,她无动作亦无话可说,天空不知何时已暗了下来,一道白光划过镜面,随后响起一计轰鸣春雷,震掉了她手中的丝绢。 她不着急捡起,反而拿起奁内的螺子黛仔细描绘起来,不一会儿,月棱眉又恢复成了双燕眉,云箩轻抬眼睑,镜中人顿显高傲,她拿起桌上面具,平静地将它戴稳。 天空诡异地只打干雷,并不下雨,香炉内飘起一丝烟篆,香味浮浮沉沉,云箩窝进藤编吊椅里,她心中被其它事占据,将对人皮灯笼的恐惧皆抛诸脑后。 * 皇宫假山凉亭。 男子已经站立那处许久,虽说登高望远,可是从那个方向看去其实并未有什么可赏的景色,笨重的石头和落满苔藓的石阶,除了那抹惊慌跑开的身影,无一丝鲜活。 “公子,云枝意当年生产的稳婆找到了,已确定贵妃当年没有怀孕迹象。” 罗吉述完,等了许久才等到身前之人开口,却也只得一句淡问:“邝御婵召见她了。” 他一时哑言,待反应过来正想回话,又忽然警醒,这句话本不需要自己作答,她就是从长定宫跑出来的,说不定还见着了那些人皮灯笼。想起那些腥臭灯笼,罗吉的唇齿也不免一颤,有些犯呕。 天际又是一阵轰鸣,褚芒的玉扳指转动着,像是控制雷电的开关,一滑间闪电狠狠鞭笞着天空。 “左右逢缘,两方混搅,原是为了其他。” 褚芒轻笑,暖中带寒:“罗吉,你说小皇帝死了,她会怎么样?” 那位年轻的祭祀,将小皇帝的命看得比她自己的命还重,这是有目共睹的。 “听说半月前在兰若寺山脚,祭祀大人是以命相护。” 罗吉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实话实说,身前男子的眼色更为凌厉。 “罢了—”褚芒良久说话,“罗吉,就让她去陪小皇帝。” “可是今日云太后回来……”罗吉有些诧异。 褚芒转着玉扳指,话说的漫不经心:“云枝意会去找她兄长。” 罗吉只好回道:“是。” 天空雷声阵阵,他得令告退,凉亭内的身影稳重,反衬得不久前跑开的人像是受了惊的小鹿——狄卢将军也曾这样形容过一个人。 罗吉忽然想起青云殿的神龛,里面供奉的从来不是佛祖神明,木质灵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女子名姓,当年他疯魇不感外界,‘云箩’二字是他每日提篆刀一笔一划刻来的。 在紫电光闪中他不免又想起从前。 “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罗吉。” “哪个罗?” “罗衾的罗。” 男子听见这个字有一秒怔神,许久才道:“擦了脸上血迹,从今往后到青云殿任职吧。” 所有的狠话都抵不过一点相似,无论是名字还是样貌神情。 春雷不休,天空劈出一道赤红焰桥,烧灼诡异的火光,就像是从长定宫内一排排高挂的灯笼里取出的火种。 罗吉加快脚步,小皇帝此时一定害怕。 不! 其实不止小皇帝害怕。 * 雷声响彻在司天监上空,星轨盘在轰鸣声中旋转更为快速。 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星盘内的卦相,一次又一次地拨乱重来,势必颠倒整个乾坤! “阿兄。” 身后女子的声音也没能让他回头,于是女子重新唤道:“云祈。” “嗯。” 许久男子才回应,也是淡淡的,辨不清情绪,他仍然守着星轨盘,不算出心中卦相决不收手。 云枝意默默在身后站着,看他转了百十余次,没一次吉卦,终于说话:“算不出来的。” 男子身体一瞬绷直,他仍盯着盘中卦相,眼中慢慢不复清冷。 “从你骗她的那日起,就算不出来了。” * 梦境中是大雨滂沱,茅屋中妇人生产痛苦的叫声和着雨声让人心紧,终于在稳婆的鼓励和产妇的努力下,一声婴孩啼哭划开雨幕。 房门打开,屋外另守着两个妇人,她们面色冷凝,严肃异常,稳婆抱着孩子出来,恭敬地交于其中一人,有另一人扔给她一串吊钱,稳婆这才喜笑颜开地接过告退。 有一少女从屋内急跑出来,看了眼妇人怀中孩子,迟疑问道:“你们要将我弟弟带去哪里?” 抱着孩子的妇人并不说话,另一撑伞妇人笑着回道:“烟织小姐不用担心,是家主担心令弟早产,带他下去将养身体。” “云祈家主他……”虽这样问,但眼中的质疑已渐渐消退,“那为什么不等我母亲醒来看他一眼再……” 撑伞妇人向抱着孩子的妇人使了个眼神,抱孩子的妇人冷声回道:“你母亲只是身子虚,你弟弟的身体才是首要,烟织小姐,身为家主的未婚妻,以后这种质疑之话还是不要再出口,免得被人当作笑话,说元沂云氏之人不懂规矩。” 少女脸上羞惭一闪而过终于不再说话,两人当着她的面将孩子带走。屋内妇人醒来向外呼唤,她才惊醒,连忙跑回屋去。 经少女解释,妇人虽不愿也无奈,她躺在床上叹道:“烟织,卦相将你聘为先岐云氏未来夫人,这是元沂云氏莫大的荣幸,咱们家因这卦才勉强在元沂老家招人待见,此次从元沂到帝京,也看清了先岐云氏的傲气,烟织往后受了委屈一定要和娘说。” 少女用手擦掉眼泪,理了理母亲的发,坚定点头:“烟织一定会做到答应父亲的话,保护好娘。” 妇人握住少女的手,笑得欣慰:“别保护娘了,烟织做姐姐了,保护弟弟吧。” 画面一转,也还是大雨滂沱,只是少女此时已浑身湿透,她湿发披肩,双唇颤抖地闯入云氏本宅。 男子清冷如辉月,稳重如青松,一袭素丝禅衣飘渺似仙,先岐云氏与元沂云氏果然别如云泥。 男子眸中一闪而过惊愕又很快掩饰下来,少女却不管不顾地开口:“敢问家主大人,我幼弟在何处,什么先天之疾需要医治四月之久?” 男子似尊玉菩萨,只供人远拜,不会说话,少女见此很快红了眼眶:“云祈,我母亲没了,她临走之前让我将弟弟带回来,你告诉我,怎么我到药庐去寻,并未找着他,反而听见贵妃娘娘喜诞麟儿的消息。” “一个处子之身的贵妃,她怎么喜诞麟儿,怎么我弟弟四月不见,他就不姓云反而姓褚了?” 他依然冷目看着,从前便知他寒凉,如今他不说不做比任何动作更能刺得她百孔千疮。 少女取下腰间的物什将它狠狠掷向男子,他居然没躲,三枚古钱在那张谪仙似的脸上砸出一片红印,他的良心也觉有愧只不过他不后悔:“令弟往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荣华富贵?” 少女只觉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笑得双眸渗血,发丝上的雨水打湿了地板,整个人落魄潦倒至极,她如今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句句含泪的控诉之音:“你不过是为了你妹妹!” “她不想承宠,你便为她寻找替宠的工具,无嗣的皇妃会为顺帝殉葬,你便给她寻个孩子!” “昔年好友范审音,你看着屋内字画,可能生出一丝愧疚,如今,你连我弟弟……” 男子的瞳孔一缩,他启唇想要呼唤:“烟织……”刚出声就被女子厌恶的目光打断。 “烟织配不上家主,元沂云氏女如此多,家主起卦重算吧。” 终于,男子双眸骤聚痛苦,他急切向前迈上一小步,他这一生遵循卦意不敢有任何差池,如此一小步,已是天涯海角的一大步:“我向你保证,我会尽量保全他的!” 女子冷冷环顾这间让她透不过气的屋子,顶着弱如蒲柳的身子骨决绝道:“不需要了。” “从今往后,你护你妹妹,我守我弟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若犯我,绝不安好!” 又是几声轰隆隆雷响,云箩从藤编吊椅上惊醒,空气里香气消弭,她伸手抚脸,直到触上白玉的温凉才稍稍安心。 房门被人咚咚敲响,漆黑的窗外闪着紫红的光,云箩不期然又想到了邝御婵的人皮灯笼,汗毛瞬刻竖起。 “祭祀大人,陛下召见。” 还好是人。 云箩松泛口气,她起身去开门,因腿麻走得稍许缓慢,待她将房门打开,侯在一侧消瘦的影子让她有些吃惊,她左右环顾,问道: “怎么不见曹公公?” “曹公公被云监正调到针工局了。” 针工局,是个穿针引线的穷地方,曹通的眼睛,还能看得清针眼吗? 云祈,小人! 此刻云箩再一次对这位司天监监正没好脸色。 “走吧。”末了她一叹气,还是得想办法把曹通捞出来。 来人见她说话,抬起一张脸,云箩又诧异道:“是你啊!” 此人正是两日前将她带去青云殿的那位模样端正的公公。云箩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罗吉。” “哪个罗?” “罗衾的罗。” 这段对话熟悉,罗吉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只不过面前之人未曾怔神,反而笑道: “罗吉,好名字。” 罗吉忽然理解了自家公子的怔神,如藤萝般娇俏的女子,永远向上缠绕,优雅的姿态和迷人的风采,定是见之不忘。 “罗吉,走吧,我们去找陛下。”云箩歇过了腿麻,唤道。 罗吉将手中的灯笼往她身前凑近许多,回道:“是。” 云箩心里一直忧心着小皇帝的事还有邝御婵的人皮灯笼,路至一半才回过神来。 这罗吉曾带自己去青云殿,那他就是青云殿的人,而青云殿…… 云箩眼睛鼻子嘴巴都在诉说着抗拒: “等…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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