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雨已经停下,山脚的人马声势浩荡,一列列身披麻衣,头束孝带的皇室宗亲一路相送,褚逞的梓宫被慢慢挪送上山,哀戚之声不绝于耳,云箩与宫女们跪在两侧,迎顺帝梓宫入山。 仪仗还未过三分之一,云箩的双膝就已经湿透,周围的守陵宫女们也都打着颤,可在肃穆的气氛下幅度都不敢过大,云箩无奈,只能在心里强忍下这股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云箩的双膝已经麻木,终于看见了那具鎏金棺椁。 足足有一百二十八人同时抬棺,像一座大山压下一大片阴影,抬棺众人都处在阴影下,无色无光的脸上一片死寂。 到处站着值守的士兵,到处飘着白色的旗幡,队伍浩浩荡荡地从眼前经过,云箩却在此时抬头,在人群中搜寻那道人影。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云箩很容易就看见了那个人。 皇室宗亲们都低首往前走着,不时拿袖口去抹眼角的泪,更有痛心者需要别人搀扶才能前行,偏她一个人身姿笔直,面上无哀无痛,只怀中斜抱一轴细长画卷。 她也如幻境中一样头上未带饰物,清冷如月,唯一不同的是,那双抱着画卷的手,很紧。 姜仪随步走着,周围低啜之声如蝇蚊振翅,吵得人难受、生厌。 她垂眸看了眼怀中画卷,不耐的心绪才慢慢平息。怀中这幅画从离京那日便未离过手,可惜离殷山越近越是阴雨不断,她害怕画纸受潮,只能找个轴筒将它装在里面。 人群里一道视线明显,从踏上石阶起就落在她身上未再移开过,姜仪蹙眉,往俯身下跪的宫女们寻去,并没发现那道探究的目光。她觉着那道目光并无恶意,在无发现后慢慢收回眼神,将脸颊轻抵在那轴画卷上。 云箩在她转过脸的刹那就埋低了头,待她移开目光后才又重新看她。 她比从前还要瘦,如果范审音在此,该心疼了。 * 褚逞的梓宫暂时送入了蓬莱宫,依司天监监正大人占卜良辰送入墓室,此刻蓬莱宫内立满了嫔妃,也就没有了云箩等人的位置。守陵宫女们都靠墙站着,隐在暗处听皇后训话。 皇后邝御蝉立于上首,一身白衣面容素净,发髻用头油梳得简洁,唯有一双上挑细长的眼睛,让她在素洁之下也透露着一丝阴狠。 她的身侧站着她的儿子——太子褚颐。 褚逞靠着邝家兵权夺得帝位,这个他与邝御蝉生的儿子,理所应当地被邝家扶成太子。 邝御蝉也对此子过于溺爱,养的他无法无天,如今不过十七,便好色成性,仗着自己的身份强抢民女,霸占臣妻,朝中对此,早有怨言。 右下首的女子便熟悉很多,她比幻境中要丰腴不少,脸也越来越贵气,平乐长公主讨好顺帝养尊处优的这么些年,倒是活得越来越年轻了,如今顺帝已死,这上首的妇人便又成了她攀附的对象。 邝御蝉还在前方训话,云箩就感觉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乱扫,她用余光看去,果然见褚颐一身孝衣,将自己从头到位打量个遍,他还不止看自己,左右周围的人他看,他父亲的妃子也看,最后像是确定好了似的,重新落到云箩身上。 云箩赶紧将头再埋低几寸,背如芒刺地听完这一场训话。众人散去之时,她有意脚下慢了一步,听清了姜仪的住处。 凭栏院。 倒也不是很远。 当褚颐向她这里迈步之时,又吓得她顾不上礼训,出了门撒腿就跑。 * 云箩今日一整天都待在屋里,哪儿也不敢去,幸好今日芳吟姑姑也没安排她活做,她在屋里平复了好久受惊的心,才在夜里出门。 褚逞棺椁上山,山上就多了好几倍看守的士兵,好在云箩这些日子里也将这里摸熟了,不至于在夜里还迷路。 她专挑小路,往凭栏院赶,可千算万算没算准,凭栏院外也驻守了很多士兵,密密麻麻的放不进一只苍蝇,她就只能躲在一旁的月洞门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又不知过了多久,云箩的腿渐渐有些麻了,更要命的是士兵们好像到了换班的时辰,他们唠嗑了几句,就有人向着她的方向走来。 云箩心跳如雷,靠着墙面缓缓蹲下,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她呼吸都困难。 银甲反射着月亮的寒光,他们不是褚芒,被发现她就完了! 视线里太模糊,士兵们注意着脚下槛阶,伸手扶上月洞门门边。那只手就在云箩头顶,再往下一寸就能摸到她的头发,她不敢乱动,不敢发出声音,就连吞咽的动作她都做不到。 一只脚慢慢抬起准备跨过门槛,云箩猛地闭上眼睛! “太子殿下在唤人,你们听不见吗?” 明明是质疑之声,但音调却带着笑意,明明带着笑意,却又令人不敢反驳。 那只脚收了回去,紧接着门后传来整齐的问好声:“监正大人!” “太子若出了什么事,你们说皇后……” 此话一出,整齐矫健的脚步声陆续响起,不过一会,凭栏院的人就撤走了大半,云箩松开抓紧的手,闭眼松了那口气,缓缓侧身将脸贴住冰冷的石壁。 她心里念着重要的事,并未休息多久便准备起身,还未等她坐直身体,一只手突然从后方伸来,捂上了她的口鼻。她立时瞪圆双眼,待得身后之人对她耳语一声,她又才慢慢松缓下来,整个人像是离了水的鱼软瘫在身后之人怀中,此刻才是完全放下心来。 “走。” 云箩随他将自己拉走,左拐右弯,不知从哪个缝里钻进了凭栏院。 他往前走的飞快,云箩感觉手腕都快被人扯断了。 “唉——你慢着些,小心摔着了。” 他走得过急突然一个踉跄,云箩赶紧将他扶住:“你看你……” 下一秒就被人打断,云箩去扶他的右手被拍开,他今日不知为何发了好大的脾气,黑夜里都能看见脸上隐现的怒火。 云箩被他唬得不敢乱动,埋低了脑袋小声反驳:“生气了……还是要注意不要摔着了嘛。” 她的手背被他拍的有些犯疼,她想去揉一揉,却抽不出另一只手。 他狠心打掉她去扶他的右手,偏左手手腕仍被他死死攥在掌中,一刻不松。他看见她吃痛才松了手劲,但仍把那一截细瘦的腕骨握在手中:“摔了不过断骨,你呢,你想死吗!” 他的语气还从没有这般劣性过,平日里温顺优雅的猫咪突然露出爪牙,云箩嘴一瘪,自知理亏,她低声恳求道:“你别生气了,我劫后余生,要不是那什么监正突然说话,我真死了……” 她说着可怜巴巴地摇了摇他的手:“阿悉,我可差点真死了……” 手腕又是一紧,他像是听不得‘死’字,云箩赶紧又道:“但不是没事了,我下次吸取教训,更加小心,阿悉你就不要再生气了。” 云箩最懂怎么哄小孩,果然此话有用。 他隔了很久才说话,安静平缓下有一丝扭捏:“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云箩乐呵呵笑道:“这不是下雨天路滑,你眼睛不好,要是将你滑倒了怎么办,我可不愿你为我受伤,要是你因我受伤流血,我会…我会…” 一连几个‘我会’,云箩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会怎么样呢?会大哭,会焦急唤他的名字,会一辈子愧疚死的。 “阿悉,你要是受伤,我心一定疼死了。” 褚芒忽然舌尖发麻不会说话,一股无力感从心而发。 这双眼睛没用,他此刻就是瞎子,与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举,脚不能迈的残废没两样。 他此刻就是个残废! “怎么能为别人,将自己至于危险之中呢。”褚芒唇角蔓延一丝苦意,双眸内也有痛色:“你要是受伤,何人又不心疼?” 定是疼如刀蹉,痛如斧钺加身! 身体也似感觉到字句里的痛楚,褚芒后怕到开始颤抖,那震颤从指间传递给云箩,她这才看清他面上疼来扭曲的神情,就像开天辟地的一剑,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你不要害怕!你不要…不要吓我!”云箩慌乱地扶着他,嘴里说着好话哄他,“我答应你,以后做什么事,一定与你商量!” 云箩懊恼死了,她今日不止自己被吓死,还将小孩给吓着了。 “阿悉,不要气了,我们还要去找融融姐。” 她好言劝哄着,好不容易才安抚下他应激的身体,他大口歇着力,鼻尖都痛来出了汗。 云箩替他擦了脸,褚芒在她的安抚下渐渐平息了心绪,云箩见他歇过气来,才扶着他往前走,边走边训:“以后不要夜里乱跑,怎么盲杖也不拿,万一真摔了……” 凭栏院院门处,白衣道袍的司天监监正将士兵们遣走,才慢慢走至月洞门,空无一人的场面叫他俊秀清冷的脸上出现错愕,不过半刻又恢复如常,他抬头看了一眼凭栏院院门处挂着的一对白灯笼,垂眸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后又不动声色地离开,手中用六爻龟壳卜出来的纸碾碎了丢弃在路上。 凭栏院内依然清冷,云箩见到姜仪的时候,她正披散着发对着院中梧桐树失神,怀中仍抱着白日里的那幅画卷,只是此刻去了轴筒,只是画作本身。 云箩只需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范审音的画作。 儋州宣纸,薄如蝉翼,寻常画师着墨会晕得不成模样,唯有范审音,在纸上游刃有余,更添万物三分色,范审音傲气,只用这一类画纸。 姜融融看见两人,并不吃惊,目光移过又看向院中梧桐,直到云箩上前挡住她的目光,她看不见那棵树了,才开口:“今日是你在看我。” 语气不悲不喜,毫无生机。 “今日是我在看你。”云箩回道,她没反应,只用手轻抚着画卷,继续失神地望着前方。 她像是不知道此地是何处,也感知不到周围事物的荒凉,更加不在乎邝御蝉在这座院外安排了很多士兵看守。 直到云箩拿出那只在范审音院里捡的灵签,她才有了反应,反应很小,只是停了轻抚画卷的手。 “还认得这个东西吗?”云箩问道。 姜仪的目光落在灵签上,上上签三个字很常见,她这九年里也求了很多次。 云箩见她好像要将头转开,将手中的灵签翻了个面。 女子转头的动作瞬间僵住。 “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云箩再一次问道,试探着唤她的名字:“姜融融?” 女子抬头,她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泉,忽地眨了两下眼,就有两滴苦水滴落。 她空出手指了指挂在中天的月亮,道:“马上,就是九年十一个月零八天。” 她重新看向云箩,平静又茫然。 “我已九年十一个月零七天,没他的音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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