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入地宫首先得经过一座由六柱三门四壁组成的龙凤门,石雕牌门横抱三十余丈,竖立五十余尺,柱上刻有碑文,墙上也雕有栩栩如生的图腾,龙凤啸于九天,楼高遮光蔽日,上与浮云齐。 四角延伸出去的翘角漆瓦巍峨肃穆,屋脊屹立着海马斗牛等小兽,夜以继日地驻守着殷山这片山头。 过龙凤门是一片开阔的地坛,这是盛岐在重要节气求雨利时,举行祭祀的地方,因祖制守陵宫女不能从上面经过。 云箩熟练地抱着袍服绕过一旁的棂灵门,踏上上山的阶梯,沿路是整齐森冷的常青松柏。 她不是第一次走这儿了,依然感觉后背阴侧侧的,冷风不停往衣领里灌,只能将怀中的袍服抱紧一点。 袍服上熏有檀香,是为死去的毓容夫人准备的。 皇帝死了依旧是皇帝,妃子死了依旧是妃子,守陵宫女除了要保证皇陵卫生和地宫中贵人们的长明灯不灭,还要每日为他们准备干净的衣物和吃食摆在墓前,保证贵人们在地下也能享用。 常青松柏向前方延伸,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地宫入口,还有那颗立于风中的柿子树。 彼时天色将暗,柿树下的身影让云箩恍惚。 黑衣窄袖,眉宇间恬淡雅致,波兰平静地靠在那棵柿子树上。 明明不是名贵的衣料,甚至袖口处已经卷了毛边。云箩却仿佛看见了帝京内恣意矜贵的公卿王孙。 她愣住,不敢相唤。 褚芒的盲杖隐在身侧,他正阖眸养神,听见脚步踏上台阶的声响才睁开眼睛。 【山色空蒙雨亦奇】 云箩只能在心里这样想,在青绿潮湿的山林里,下了一场迷蒙细丝雨,云雾迷离似幻似真,他望着你,虽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却能让你感受到当下一刻的赤诚。 “听说今日由你守灯。”他突然说话,“我想你可能会害怕。” 云箩的心抑制不住地怦动一秒,一秒而已飞速即逝,她空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些烫。 定是爬了许久阶梯的缘故,云箩想。 幸得如今天色将晚,他看不见她越来越红的脸。 “阿悉怎么上来的?”她转移话题问道,她可没忘记他的眼睛多有不便。 “我平日里无事,悠着步慢慢上来的。” 他顿了顿,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道:“我今日陪你一道守灯。” 云箩微愣,心脉又是一跳,这感觉奇异,她抱紧袍服,无从适应地朝着地宫入口小跑而去。 她快步地走,期望入了那虔诚之地,这种从未经历又有些酥麻的感觉就能消失。 云箩走的慌乱,不小心将少年抛诸脑后,褚芒把握着手中的盲杖,无论何种握姿,都像是握不住它。 她好像不期望自己来陪她。 少年人心里有些茫然,陡然忆起从前自己对她语气不好冲她发怒的画面,与柿子树下狄卢为她摘柿子的画面形成鲜明对比,他从昨日起便未平息的心,又添了堵意,就像是他一个人咽下了柿子所有涩苦。 少女的身影越走越远,快要听不见声息,褚芒抿紧唇,跟了上去。 穿过黑暗森冷的墓道,打开沉重的墓门,眼前突然开阔起来。 墓室敞亮,上方穹顶镶嵌了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南海夜明珠,照得室内恍若白昼,四面石壁金黄一片,壁龛五十六个凹槽,供奉了世间二十位佛陀,十八位罗汉和十八位观音的金身。 金身下修筑了半人高的点灯台和一座座供灯架,上面燃着一盏盏不灭的长明灯,灯火通明,满室亮堂。 诸天神佛,入世观音,皆将目光聚于墓室正中的十二透雕鸾凤青铜连枝树灯。 比人还高的连枝树灯,连接穹顶正中的星轨盘,气势磅礴的凤凰绕枝而上,朝天鸣叫嘶戾,十二片翎羽每片末端拖一只灯盏,足足有十二盏蜡灯同时发亮,而树下,是毓容夫人的梓宫。 毓容夫人就睡在里面,云箩掩下震撼的目光,怪不得乾陵多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任谁也抵挡不住这满室的金碧辉煌。 她将手中的袍服整洁地供奉在梓宫前,才去查看点灯台上的长明灯,用长香挑了快要熄灭的灯芯,看它在灯油中死而复生。 “你就要在这间墓室待上一夜?”褚芒问道,鼻尖涌入灯油香蜡的味道,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檀香。 “一、二、三、四……”云箩一边数着长明灯,一边抽空回他的话,“乾陵未封死,我不能乱走,除了这间副室,里面还有主室,陪葬室,祭天中殿,大大小小墓室二十余间,虽说陪葬金银价值不菲,但是我怕看见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是规矩一点为好。” “最最最重要的是!” “乾陵太大,我要是在里边迷路出不去,芳吟姑姑会……”她古怪精灵地用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冲着褚芒吐了吐舌头,“不过好在今日有阿悉陪我,我便不觉得孤单了。” 褚芒就是察觉到芳吟对她的敌意,今日才来的,他陪着她,芳吟倒不敢在他母亲梓宫前当着他的面伤人。 只是这满室的黄金,和棺椁里的秘密,她竟全然不曾心动? “乾陵建成在宣帝时期,墓中多是宝贝黄金,你……”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云箩打断,云箩跺脚怨道,“阿悉你话太多了,害的我数灯出了岔!” 她对那些宝贝黄金不感兴趣,心里只惦记着她的灯,她苦恼他在自己数灯时说那么多的话,害自己又要重新数一次。 褚芒被训了一顿,有些错愕,继而心中松弛下来,也对,是自己心胸狭隘,怎么能将那些小人与她混作一谈。 她又哪能与她们一般。 耳边数灯之声继续,她对刚才的话过耳便忘根本没在意,但是他还是想要解释。 情急之下的话一开口,便失了分寸,一声阿萝震惊了两人。 褚芒感受着轻触上齿残留的余韵,这个在心里念叨许多遍的名字,一出口他就根本舍不得将它收回。 云箩也惊住了,他怎么能唤她阿萝呢? 从前在平芜山,只有长辈和亲近之人才能唤她这个名字。 尴尬的气氛在墓室蔓延,云箩有意给他台阶下:“臭小子没礼貌,好歹我还长你一岁,怎么能叫人名字,快叫声姐姐来听听。” 只是站立在灯火里的人,像是被蜡封了嘴,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出声。他的脸色在光里忽明忽暗,云箩等了又等,这头倔驴当真是半点声音不发。 云箩也气了,灯也不想数了,绕过那个木头人,径直走回梓宫前的案机上抄起了佛经。 墓室内静得针落的声音都听的见,云箩手下认真地抄经,余光撇过一动不动的某人,鼻腔内重重“哼”了一声,果然看见被光照在地上的影子颤了两颤。 不知过了有多久,云箩的气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她的心已经融入佛经的字句间,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姐姐。” 这声“姐姐”比针落的声音响不了多少,下一秒就被淹没在烛火声中。 云箩惊喜地抬头,看向那个身形玉立的少年人:“是你在叫我?” 褚芒没有回她的话,这一声姐姐他再叫不出口,她语气中的轻松让他收紧的心松泛口气,却又有另一种忧愁漫上心头。 他希求道:“别生气了。” 云箩撅起嘴,又轻哼一声,褚芒知道她气消了。 “你十六,我十七,合该我作你姐姐。”她嘟囔着嘴,弃了那一方小案,走上前来,“好啦,我气早消了。” 褚芒的眼睛是一双蒙了水雾的玛瑙,看得人心生怜,云箩惜他,又怎么会真生他的气。 她心里拿定了主意,道:“传闻先岐云氏族中有擅药者,待我们出了殷山,我去为你求药。” 她说着将他拉至点灯台,顿了几秒,褚芒额间陡生一股暖意。 他长高了不少,云箩垫着脚才能将长明灯捧至他的阙庭,暖烘烘的烛光照得他庭中骨起伏如日,隐隐中带有帝王之相。 云箩心惊,她还想再看看刚才的日角龙颜之像,被他打断。 “在做什么?” 他将就着她埋低了头,刚才的帝王之像便不复存在,云箩以为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很快将事情忘却。 她笑道:“我为你点一盏长明灯啊。” “照世如灯,得于天眼,阿悉,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因她这句话,腕上蛇印竟然都不痛了,褚芒清浅地扬起唇角:“托你之福。” 他难得笑,往常都是冷冰冰一张脸,云箩激动地大叫,墓室里都是她的声音:“你笑了!你真的笑了!” 她真诚地夸赞:“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她将褚芒的那一盏长明灯摆好,对着漫天诸佛祈愿。 “阿悉日后,必定能将眼睛治好,及冠之年,再娶个貌美的新娘,生一群可爱的孩子。” 她自顾自地说着:“到时候眼睛好了,你一定就认不出我了……” 褚芒否定地摇头,他声音不大,却很肯定。 “如果我能见你模样,相遇第一眼我就能认出你。” 云箩骄傲地仰头:“那是因为我貌美,旁人过目不忘!” 褚芒不置可否,云箩见他不说话,催促道:“怎么尽是我在说,快说说你的心愿,你想做什么?或者去哪里……” 褚芒感受她扯在自己袖间的力道,她的手尽是兴奋,可他偏不能让她探出自己心中所想。 “别无所求。” 他嘴上平淡,心中却在暗许:待得及冠,唯愿神佛予已一位…貌美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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