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短天寒,琼华冥冥。 段珂驾马伴着冬夜里的万家灯火赶回段府,这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脑海中一直浮现出刚刚在老师府上所发生的一切,宗相的突然来访、老师的欲言又止和遽然被提起的婚事,迷离惝恍般的局面让她此刻有些看不清,猜不透,心中忧悒犹如散不去的薄雾缠络在她的心头。 一人一马,就这样向着段府的方向徐缓前行,还未行至府门前,段珂远远便看见一抹倩影在府前东瞻西望,定睛望去,是她的贴身丫鬟,绿珠。 顿然,她好似想起了什么,轻呼出声:“糟了,答应绿珠姐姐的南巷斋的酥饼忘了买。” 绿珠是她年幼时便陪伴在身边的人,年长几岁,本也是商户人家的女儿,可当时九州战乱,不少富户人家都被杀绝户了,她儿时随爹爹在旭州救下了当时在流民手里,即将被烹肉食骨的绿珠。 九州战祸,祸及黎民,人相食,非奇事。 自那时起,绿珠便一直陪同在侧,明明自己也是个小女娃,却尽其所能的照顾着那时刚失了娘亲的小阿珂,虽名义上是丫鬟,可段珂却把绿珠当做自己的女兄看待,亦是对其知疼着热。 段珂见是绿珠在门口,想来定是在等着她的,于是握紧手中缰绳,加快速度,向段府骑行而去。 还未至门口,段珂便开始唤道:“绿珠姐姐!” 绿珠闻声转头,见是段珂,连忙迎上去,只是一只手不断比划着噤声的动作,段珂不以为然,翻身下马,踏着满地银霜,向绿珠跑去。 段珂此时才看清绿珠的头发与肩膀已经落满了白霜,于是连忙用手帮她拂去,边拂边道:“姐姐快进屋,怎么在这里迎风冒雪的,可是在等我?” 接着又眨了眨眼睛道:“酥饼被我忘了。明日我们一同去南巷斋买来可好?” 绿珠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酥饼,连忙捂住段珂的嘴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可别再言声儿了,老爷和大公子已经回来了。” “!!!” 此刻的段珂只有一个想法:吉人天相,绝处逢生,她十八年来行善积德,今夜定能安稳度过。 前些日子爹爹和大哥前往旭州祭祖,往日里祭祖都是举家同行,可上个月她二哥不慎从马上跌落,摔伤了腿,此次祭祖便未让她一同前往,而是留她在家好好照顾腿伤的二哥。 正所谓,阎王离家去,小鬼翻上天,数月未出家门的段珂如破笼而出的雀鸟,怀着重获的自由,对家门之外乐而忘返,因由段珂上次只身前往栌州,险些客死异乡,死里逃生后,便被勒令不许再踏出家门一步。 打从江竹书院学满出师之后,家中便开始限制她的外出,虽九州已平,可世道仍纷繁复杂,外敌未降,朝局不稳,加上各州不断出现的流民起义,着实不能让她随意出门,万一涉险,悔之何及。可她仍是稚气未脱的年纪,又爱救焚拯溺,兼之遇事不平则鸣的性情,真是哪里乱腾去哪里。当听闻栌州某县闹了灾荒,水旱频仍,灾民沉苦已久,段珂二话没说,只给家里留了一封信,带足了银钱,便女扮男装,只身策马前往。 女子之身,无法仕进,则尽其所能为天下治。 可到了栌州方知,自己何其天真,仅凭此身之力,无法救生民之万一。 她刚出永州的时候便雇了些人手,沿路经过淮州的时候还请了两名郎中一同前往,一行人行至栌州也顾不得休息,便开始施搭粥棚,悬壶问世。可栌州的灾民实在是太多了,多到遍地生满饿殍,活下来的,也是枯皮之下的嶙峋瘦骨。灾民们一传十,十传百,全都向此救济之所涌来,上千灾民,段珂所带的银钱撑不过三天。她曾向当地衙门提请开仓放谷,补济钱物,可等她前往府衙,已是人去楼空,当地的县官早已席卷而逃。 而得知此救济之所的不止难民,还有流寇。栌州这一带的流寇穷凶极恶,听闻不知哪里来的肥羊,带了钱物药材来自投罗网,引鬼上门。 这群流寇自然不会放过这垂手可得的甜头,一伙人刀枪棍棒的便赶至粥棚,在那里逞凶肆虐,轰赶灾民,逼段珂交出所有钱物,否则就让她客死他乡。 段珂是何骨气,临难不避,亦不低眉。救命的钱物,不会让豺狼掠取。 大部分灾民因惧怕流寇的凶恶,四散逃去,只留下一小拨人,不悚惧,不畏死,愿已己命,捍卫良善。 可双拳难敌四手,流寇人多势众,争斗中很快便占了上风,灾民们本就瘦弱,受伤倒地之人越来越多,段珂见此,不忍灾民继续受难,纵使将钱物交给流寇,她们一干人也是死路一条。于是她翻身上马,扬了扬手中包裹对流寇高声道:“钱物尽数在此,想要,便来。” 言罢便一人驾马疾驰而去,流寇犹如蚊蝇见血,策马尾追。 马是好马,可再好的马,也有跑不动的时候,眼看段珂就要被追上,紧跟在后面的一名流寇举起手中长刃,便要向她砍去,段珂此刻已躲闪不及,只见那寒刃从后方携芒劈来,她无可奈何,情急之下只能紧闭双眼,却听一声箭矢从她耳边飞过,等她再次睁眼,那名流寇已经中箭坠马,接着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唤她:“阿珂,过来。” 闻声望去,是她大哥。 段承威坐于马背之上,手持长枪,逸气轩昂,不需他出手,几名家将便把那些不成气候的流寇解决干净。 前几日看到那封书信后,他便立刻带了几名家将,快马加鞭连夜奔往栌州,几人刚至此地,便看见段珂被人追杀,险些丧命,幸亏来的及时,否则后果无法可想。救下段珂之后,本想便立刻启程回家,可又架不住段珂的苦苦哀求,段承一行人便随着段珂回到粥棚,将那些为保护段珂而受伤的灾民安置好后,才打道回府。 栌州这事之后,段承便下了严令,不许段珂再踏出家门一步。 大哥段承儿时起就随着父亲驰骋疆场,讨平叛乱。才兼文武,沉毅寡言,有时甚至比父亲还要严明,对段珂的教管也是家中最为严厉的,威严而有慈,是段珂对大哥一直以来的印象。 因自娘亲去世后,段珂的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对家中三个子女仍然是慈爱的,只是家中事务一概不管不问,战乱时一心扑在讨平诛乱上,九州平定后,上交了兵权,做了空闲太尉,离开旭州,举家迁往盛都,可却仍时不时的往旭州跑。寻常人家一年祭祖一次,段家一年祭祖四次,段坚自己一个人就去三次。问起缘由,只因段珂母亲的坟冢留在了旭州,段坚念及亡妻,心中悲苦,灵牌不济,非见坟冢不能述怀。 就因此事,惹得朝野间不少人笑话,那些一心盼着段家生些纰缪的人,更是借着此事不断在丞相面前参奏他爹。 就算离开旭州回到家中,段坚也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很少过问家中事,因此家中大大小小事务,皆由大哥段承处理,故而段珂和她二哥从来都是,受了欺负找大哥,惹了麻烦找大哥,冷了热了的,还是找大哥。 此次段承临走前曾嘱告过段珂“离家则严罚”。这次她不止离家,她还晚归,还马上就要被抓个现行。本来她已计划好,从盛都到旭州最快也需要五日,这一来一去,再加上祭祖的时间,怎么说大哥和爹爹也得近半个月才能回来,况且二哥和府中下人自来都是袒护她的,定然会帮她打好掩护。可谁承想爹爹他们竟然提前回来了。 真是……呜呼哀哉! 绿珠看见段珂此刻一脸颓靡,哪里还有刚刚张罗去南巷斋的兴兴头头,不禁含笑道:“小姐,快随我进来吧。” 段珂见绿珠笑她,哼气嘟囔道:“我都大祸临头了,绿珠姐姐还笑话我。” 绿珠仍是含笑道:“大祸临头,倒也未必。” 段珂以为绿珠在戏弄她,于是随口道:“难不成绿珠姐姐是神仙,能换斗移星,将父兄变回到旭州去吗?” “好了,我的大小姐,快随我来,再耽误下去,你可是真的避无可避了。” 说完便牵起段珂的一只手,向段府的后门走去,边走边向段珂解释道:“老爷和大公子是今日寅时归来,急匆匆的赶回府后,似是有什么要紧事,入了书房之后便再未出来。自然也未问起小姐你,于是我便在门口一直等着小姐回来,想着带你从后门回府,避免被大公子抓个正着。” 寅时归来,距现下已一个多时辰,绿珠在此冬夜里便等了这么久。 段珂跟在绿珠身后,下意识的握紧了绿珠冰凉的手,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耳朵,一时间有些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抿着小嘴道:“酥饼……下次会买的。” 绿珠闻言回过头,笑意盈盈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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