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珂是被痛醒的。 梦中她听见有人唤她,“阿珂……” “阿珂……翼翼归鸟,应扶翅于天,不该囚于宫墙,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剖心非痛,只痛故人已逝,音犹在耳,如利刃削骨,铭刻于身,此生再难忘怀。 段珂再次醒来时,已身在诏狱,只是梦魂颠倒,一时间竟忘了此间何间,此身何身。 她望向四周,五感复归,方知此间乃无边孽海。不似天牢冷寂,诏狱中人嚎天喊地,哀痛欲绝之声历历在耳。 段珂瞥见旁边的囚房内,有一老者搐缩在地,衣衫寡薄,恐难以撑过今夜,随即她慢慢起身,晃悠悠过去,取下身上的裘袍盖在那人身上,后又折返,于草席间阖眼侧卧,不屑去想等下何人会来,只妄图再次入梦,以抗过这严霜长夜。 可天不遂人愿。 “哗啦”一声,雪水含冰,将她浇了个透彻。 阴寒刺骨,倏忽之间仿若针尖刺遍全身,段珂如鱼离水,气断几绝。 不等她缓醒,一只大手猛然伸过来,死死抓住她的头发,同时一道阴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是你杀了贺柔。” 段珂勉强抬起眼皮,忍住刺骨寒冰带来的头痛欲裂,试图去辨听耳边无尽的哀嚎与眼前人之所言。 待她看清来人,苍白的嘴唇缓缓张开,语气虚弱却带着十足的嘲讽,“竟是,你这个……谬种。” 此人闻言大手一挥,将段珂重重甩至地上,对他身后的狱官言道:“将这贱人给我绑至刑架上!” 狱官满脸堆笑,语气却十分作难道:“贺啸公子,方才贺廷尉史去向丞相复命前,告诫过我们不要为难此人,小人带您来此已是违抗上命,如今您……乱用私刑,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可实在是没法交差啊。” “啪!”的一声,贺啸转身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其扇倒在地,随后他抬脚重重的踩在了狱官的脸上,面目狰狞道:“上命?他贺谦算个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得了宗相的赏识,就要爬到我头上了?” “而今整个晏州贺氏,还不是他们贺谦父子的囊中之物,你这番言辞,便是未将我父亲放在眼里!” 贺啸用力碾了碾脚下,狱官疼的大呼道:“不敢!小人不敢呐!这天下谁不知道贺大将军的威名,是小人一时糊涂,冒犯了贺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人一命,小人这就将那罪妇给您绑上!” 那狱官连滚带爬的起来,连同其他狱卒,将段珂绑在了刑架之上。 这一番折腾下来,段珂意识已复清明,看着面前之人,眼中厌恶,不言而喻。 贺啸一脸邪笑,从火中拿起赤红烙铁在段珂眼前晃了又晃,得意道:“你如今的罪名,何止戕害嫔妃皇嗣。昨日我姑母已将你与你大哥谋反的信件昭告天下,如今铁证如山,你也算是死到临头了。” 随后他又凑到段珂面前阴沉说道:“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些信不是出自你手,可不管出自于谁,这些信的主人,都必须是你。而今不只是你,你爹,你驻守燕州的大哥,还有你那生死不明的二哥,你们整个段家,马上就会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逆贼!” 段珂一双明眸透着寒光,死死盯着贺啸右眼眶中的黑曜石缓缓道:“当初留你一只眼睛,而今想来,真是懊悔莫及。” 拜段珂所赐,右眼是贺啸此生最大的禁忌,平日里若府中下人敢谈及他独眼一事,断然会被他砍掉舌头,乱棍打死。 “你找死!” 贺啸神色狞恶,猛然间便举起手,将灼红的烙铁重重地烙在了段珂的肩上。 炽灼之痛,透皮入骨,她只能低垂着头颅,死咬唇齿,不吭一声。皓白颈项如坠玉云英,轻轻一触,便破碎支离。 贺啸十分不满足于她的这个反应,扔掉手中烙铁,从狱卒手中接过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抵在段珂的脸上猖狂道:“我今日,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随后又慢慢将刀尖移到段珂眼尾处,恶狠狠道:“不过你要是肯摇尾乞怜,我或许会给你留一只,毕竟这么漂亮的眼睛,若是全部挖出来,还真是可惜了。” 段珂闻言轻笑出声,她慢慢抬起头,觉得眼前之人可笑可怜,只听她一字一顿,口中之言仿若夹着寒冽冰霜般,刺入贺啸的耳朵。 “膻秽之物,会招来蚊蝇嘬食,可如你这般的人,连蚊蝇都会作呕。” 又听“啪!”的一声,段珂瞬间面泛殷红,嘴角渗血,几近晕厥。 贺啸抬起一只手狠狠地捏住段珂的脸颊,强迫她抬起头,凶相毕露的说道:“你这个贱人!死到临头了还敢如此牙尖嘴利,我要将你割舌剜眼,看你以后还如何骄狂!” 段珂被迫抬起头,隔着贺啸的肩膀,看到他身后所来之人,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后,便很快沉了下来。 她看向贺啸道:“你如此肆行无忌,还真当这天下是你们贺家的?你别忘了,天外,可是还有一层天。” 贺啸冷笑道:“你不会以为宗相能保的住你?不过一枚弃子,不妨告诉你,那些逆信被昭示后,宗相立刻便下旨将你父亲押往肃咎司,那是何地,想来也无庸赘述了吧。” 宗相暗卫,肃咎匡谬,从没有人能活着从肃咎司出来。 段珂垂眸,强忍着剧痛,试图继续激怒贺啸,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是啊,段家马上就要门殚户尽……不过,很快就要轮到贺家了。” 她紧接着轻声道:“池鱼笼鸟,谁也逃不掉。” 贺啸听罢大笑两声,不屑道:“宗霍算个什么东西!当初若不是我爹,他一人就能平复七州?放屁!这天下就该我贺家与他宗霍共治!” “说得好。” 一道冷沉的声音从贺啸身后响起。 贺啸当是哪个不知死活之人,刚要回头破口大骂,“是哪个胆大……”,却在他转头的一瞬间傻了眼。 来人正是宗霍。 他一身墨裘长袍,负手而立,嘴角微扬,似是在笑,却不见半分笑意入眼。 宗霍缓步而入,锋锐的目光一直盯着贺啸的方向,却是透过贺啸,看向他身后之人。 贺啸反应倒也快,连忙扔掉手中匕首,眨眼间便已对着宗霍磕头如捣,唇齿间也不似方才利落,结结巴巴道:“不、不知、知丞相来、来此,小、小人方才是、无心、无心之言。” “求、求丞相恕罪!”,说罢又“砰砰砰”磕起了头,偌大的诏狱,霎时死寂,只有砰砰的声音,经久不息。 宗霍不言,他哪里敢停。 偏偏宗霍就是不做声,只盯着段珂。 段珂知道那道目光此刻正落在她身上,可她却不想抬头。 在她看来,若说贺啸如恶鬼般歹毒,那宗霍就是阎王,吃人不见骨,杀人亦不见血。他明明有一百个理由可以直接取人性命,却偏偏选择饶人一命,给人生的希望,再予人生不如死的责罚。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贺啸头破血流,地上也浅浅积了一摊血后,段珂才感觉那道暗沉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 只听那位阎王终于开口道:“贺公子无需行此大礼,快请起。” “小人,不、不敢。” 宗霍微微侧首,两名侍卫立刻从暗中现身,将仍在叩首的贺啸架了起来。 宗霍看着满脸鲜血的贺啸,似是十分满意,微微扬了下嘴角道:“孤倒是没想到,贺公子竟是位经世之才。” “你方才说什么?要贺家与孤,共天下?” 此言一出,吓得贺啸直觉腿软,若不是身侧侍卫架住他,此刻早已瘫软在地。 贺啸哆哆嗦嗦道:“是、是小人一时糊涂,冒犯了丞相,请丞相看在我爹、我爹的面子上!饶小人一命!” 听见贺啸提起他爹,宗霍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贺公子哪里的话,孤一向重视那些宏才大略,纬武经文之人。” “兆良。”宗霍开口唤道。 从门外走进一人,身披甲胄,于宗霍身后躬身拱手。 “臣在。” “传孤口谕,贺家公子于家为国,劳力费心,乃贤良方正,直言敢谏之人。孤,感其忠良,特具进封侯。 “礼号。”宗霍顿了顿,“恭逊。” 此话一出,惊的众人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 那贺啸是何人,仗着贺家权势擅作威福,且不说此人能读过几本圣贤书,怕是连一篇完整的奏疏都写不出来,何来于家为国,贤良方正? 兆良听后也不免怔愣道:“丞相……” 在场之人,只有段珂最清楚,此乃阎王夺魂之前的惯用手段,先高高捧起,再狠狠摔下。 突如其来的赏,从来都是为了罚。 她便是最好的例子。 宗霍听见兆良的迟疑,沉声对他道:“怎么?” 兆良方觉自己失态,连忙躬身道:“臣遵旨。” 转身便要退下。 “等等。”宗霍慢悠悠开口道,“孤自辅政天子,一直信奉功过不相抵,功便是功,过便是过。” 宗霍抬眼再次看向段珂,“皇后,仍是皇后。虽为戴罪之身,但毒杀贵妃一事仍有诸多嫌疑尚未查清,恭逊侯无旨来此,目无天子,以下犯上,实乃大逆不道,为天下所不容。孤若不略施惩戒,实是不德,愧对天子。” “将恭逊侯押回贺府,割舌剜眼,让他老子选一个。” “兆良,你随同前去,务必让贺大将军,亲自行刑。” “是。”兆良领命后,对架着贺啸的侍卫抬手一挥,几人便把早已瘫软如泥的贺啸拖了出去。 现下诏狱中,只剩下宗霍和段珂。 障碍已清,宗霍一步一步走向段珂,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住,眼含笑意,对着绑在刑架上狼狈不堪的段珂微微躬身施礼。 “臣,拜见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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