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帐内一阵窸窣,偌大的宫殿内,彩绘涂龙的朱红梁柱上有烛火晃动的残影,隐约能看见明黄色的幔帐被掀开,汉白玉垂穗从高悬处拾起。 绣金线的龙蟒高靴饶过屏帐,一步步走来,停在了青殷眼前。 “你若是来给赫连启辩白说情的,就退下吧。” 宗政聿德沉声道,他张开双臂,身后一微步折腰而上的女子替他穿上龙袍,皓腕如玲珑绸缎,眸含春水般。 “公主也真是…这夜半三更,怎么还闯宫呢…动静大得嫔妾都吓了一跳…” 沈雅颦蹙间捂住了胸口,嗔怪地看了帝王一眼,帝王抚慰般拍了拍她的柔荑,看向青殷的目光更加不虞,他沉吟不语。 “父皇,那陆氏受人指使,污累赫连一族,背后之人离间君臣,其心可诛,军械一案全然是污蔑!” 青殷抬着头,目光灼灼。 “白日你前脚请旨去光福寺祈福,后脚世子就禀告朕赫连启私铸兵器,意图不轨…”帝王幽暗的目光浅浅凝着少女的发髻: “朕把赫连启请进宫,你猜猜他如何说?” 青殷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 “他言若他赫连一族有异心,当初忠永开国元勋何止一介开国功臣,江山鹿死谁手又何人知晓。” 青殷心头咯噔了一下。 帝王阴冷地勾起嘴角,他盯着眼前从小在赫连霁手下长大的女儿,多疑晦暗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暗光。 “青殷,你的功夫皆是武仁伯所授,他既是你舅舅,又算你的恩师,你若因此包庇赫连一族,罔顾皇家,那朕便会收回给你的兵权,免得你受人蛊惑,危害朕的江山。” 帝王神色肃然若寒星,一双如炬龙眼仿佛能洞察人心,拂袖冷哼一声。 所言一出,少女倏然捏紧了拳头。 她睁着眼: “儿臣身上不仅留着皇家的血,赫连是母后的娘家,父皇怎能如此薄情,就凭着他宗政良哲指使人的几句无稽之谈?定世代忠臣之后的罪?” 少女叩首,额间贴着暖热的砖地,黝黑的瞳孔死死盯着地: “儿臣在军营中并非凭借是昱朝公主成了将军,是当年跟随着安宁铁骑,从一无名小卒,一步步走到今天,父皇若疑心儿臣,大可将兵权收回,赐与宗政良哲,也算……” 她讥诮地勾起唇:“实至名归。” 宗政聿德难以置信地低头,蹙眉: “你这是在忤逆朕?” 青殷直起身: “儿臣不敢。” “良哲与朕说,你私自把玄甲军调离绥宁,驻守在洛安,今日更是调兵守在光福寺不让衙役靠近,就为了替赫连启遮掩,可有此事?” 青殷早有应答之策,她回应: “寺前军兵并非司渊玄甲军,而是儿臣为防扰乱为国祈福大典中途打乱,有损国运,特地从儿臣庄户上临时找的壮丁,父皇若不信,可找绥宁驿使,一问便知有无戎轩擅离职守。” 她流转的目光挪到了帝王身侧的女子身上,别有深意道: “父皇,儿臣有事禀告,还请昭妃回避片刻。” 帝王揉捏了眉心,挥手让沈雅下去。 青殷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显出一丝别有用心的倒影。 沈家可真是无孔不入。 沈正卿在她府邸甘愿做个无名无分的幕僚,而沈雅据说凭借着一张酷似前朝聂氏贵妃的脸,受宠多年。 嘉宁的母妃不过是个荒野村群的屠户之女,尽管生下了公主,也不过封了嫔位。 一无外戚相助,二无宠爱在身,在宫中毫无根基,以至于沈雅得势,宫中人为讨好她,连嘉宁雪地昏迷都不传太医。 嘉宁不比她,总要受些势利小人的磕绊。 女子不得干政,除了她宗政青殷,不顾史官多次谏言,多年来,朝中不少新贵皆受她举荐,不少老臣也受过赫连一族恩惠,无形中就仿佛站在朝廷上耳观八方。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权势的滋味。 一国公主又如何,若无实权,就像光鲜亮丽的彩衣,用则拿起,不用则弃之敝履。 女子在这个世道,如湖畔飘零的一支扁舟,若手中没有木桨,随风飘扬,多半身不由己,侧翻湖底。 她从怀中掏出一锭官银,呈现给帝王。 “那军械运转的航线儿臣早有所察,幕后之人私相授受多年,眼见暴露,自然要脏水乱泼,这是儿臣在陆和通府邸暗道中发现的官银。” 宗政聿德接过那一锭官银,上下陈量,看着上面的官刻,若有所思: “赈灾的官银?” “不错,父皇也可看见上头督运官员是前些日子因抢占民铺下狱的巡盐御史江广都,而在陆府中儿臣也发现了平宜烽火居专用的暗号……” 帝王握着银子,缓缓转身,宛若刀刻的深邃五官溺着岁月的痕迹,眉入辩驳霜鬓,暗光包裹着他犀利的眼。 青殷也不想兜圈子,直言不讳: “儿臣怀疑相国大人沈良朋与此军械案有关,并且以权谋私,一直以来贪污朝廷下发的银两,以儿臣之见,可再次提审秋后问斩的江广都。” 宗政聿德并未言语,背着她,沉默下来。 “曹敬泽为掩人耳目将军械运转至光福寺也是因为那处隐蔽,他家中老小被人胁迫,只能指认污蔑赫连家,还请父皇明察!” 青殷牙龈咬紧,紧接着向皇帝抛出橄榄枝: “儿臣愿自请前去平宜查案,李茂已与相国大人在平宜数日,父皇疑心李茂,又怎会没想过相国大人,父皇若是……” 少女薄唇紧抿,似下了什么决心,一字一句落下: “一定要李茂的命,儿臣愿意担下这个弑夫的罪名,定不会叫人疑心父皇鸠杀恩人之子,有损后世仁德之名。” 话音刚落,宗政聿德徐徐转过身,帝王居高临下、冷俊探究的神态从黑暗中没出,半阖着眼,寡淡的嘴角竟诡异的浮出了一点弧度。 这个掌控天下、睥睨臣土的帝王,似终于有些松动的痕迹。 半晌,静谧无声的殿宇中,那威仪万千的寒蝉之声幽幽响起: “青殷,你,最像朕。” “如若你是皇子,朕这皇位,必定属于你。” * 青殷从崇明殿走出来,心力耗尽般松了口气,抬手遮住了屋檐下倾斜袭来的寒雪,她这一挡,也拢住了滢滢发光的月亮,眼前只剩下寒清的昏暗。 嘉宁已被送去寝宫医治,父皇也答应不杀表兄。 青殷怎么也没想到。 李茂在她父皇那,居然必死无疑。 想来不管他有无反心,父皇都动了杀意,帝王之心莫测高深,昔日之年能力排众议保下他一命,如今竟非要他死。 可李茂的命并非那么简单。 北魏余党多年来如野草丛生,一夕不斩草除根,如今就似参天大树,参差着朝中势力,复杂难辨。 她府中人流不断,李茂不得她青睐是世人皆知的事。 如若是她杀了李茂,骂名暗箭皆只会是她,若是他人动手,不免怀疑是皇帝所为。 恙族已灭,国力刚歇,皇帝年事已高,社稷也受不了再次动荡。 青殷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果真要她下手,杀那个她亲手救回来的小太子。 芙月等人一早等在廊下,见她出来,匆匆迎了上去,给她披上保暖的氅衣。 众人打道回府。 深更半夜,青殷一回绛月轩,众人便有感公主心情不佳,整个府邸守夜的仆从蹑手蹑脚,窃窃私语,从门前经过,大气不敢出。 陆衍的死讯比昼夜更替的速度快上不是一星半点,府中平日殷勤献媚的公子都心照不宣地窝在自己屋里头,脸色各个苍白似雪。 众人并不知那风光无限的陆衍如何死的,白日里送葬的车队浩浩荡荡排了街坊一道,颇有厚葬的意思。 他们躲在角落,看得心忌慌乱,有猜测是驸马李茂多年忍无可忍,杀之后快的,也有猜测是陆衍招摇,皇帝看不过公主言行,赐死的…… 公主府唯一知道真相的两人,正杵在绛月轩,青殷倚靠在贵妃榻上,娆姬站在她面前,冥思苦想。 “公主就算不杀长离,他闯下如此大祸,若就此放过,他只怕日后仗着公主纵容,只会为所欲为,不受控制。” 娆姬握着一只刀扇,左右翻看。 “那依你看,本宫该如何?”青殷疲倦地撑着手肘,侧身倚着,她眸中掩着不明的深意。 “不如打他一百板子,习武之人打不死,叫他长长记性。”娆姬一板一眼地谏言道。 青殷沉思着。 她骤然想起长离那双潋滟远山的桃花眼,明明端着清冷幽静的姿态,却好似一桩海市蜃楼,下一刻就会掉眼泪。 “这种刀尖舔血,抹人脖子都不眨眼的倔种,你打他根本无用。” 少女轻飘飘地陈述道: “他能挨三十杖使苦肉计,可见他对皮肉之苦并不当回事。” 娆姬看了青殷一眼,幽幽说道: “公主该不会是舍不得吧。” 青殷掀起眼皮,无状地抬眼: “本宫虽喜欢美人,也怜香惜玉,但也不是那昏聩之人,既要惩戒,自然要对症下药。” 她看了娆姬一眼,微微一笑: “去把玄乙给本宫找来,记着,别让他知道长离现下被关在密室。”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