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殷裹着轻绒氅子踱步在宫灯幽暗的廊下,夜半寂落,四处空旷,通往漪兰阁的路上连个守夜的人都没有,她穿着寻常衣物,匆忙走这几下,周身都如覆一层霜。 沈正卿和几个丫鬟跟在她后边,脚步匆匆。 漪兰阁入目是红砖青瓦,院前一扇石屏,上雕着锦鲤荷叶,院内三两碧玉圆桌,矮椅,东西两角两座大瓷水缸,虽冬日树木凋零,清冷却不失雅韵古色。 但此刻,青殷站在紧闭无人的房门前,连只雀鸟都没有。 她看了沈正卿一眼,随后嘎吱一声,一把推开房门。 房中门窗密合,似燃着淡淡的熏烟味,但那铁锈般的血腥味却丝毫没盖住,青殷脸色一变,绕过前置摆放的圆墩方凳,直奔后方帐后寝床。 只见一个仆从坐在地上,拿着一个曲纹双拐的火钳,给地上八菱铁盆上加了一块熏人的黑炭,浊雾熏人,呛得得他连连咳嗽,抬头恍惚看见青殷,丢了钳子,爬起来向她行了一礼。 “公主万安。” 青殷自从进了屋,拧紧的眉目便没平坦,她视线眺望至塌上衾褥帷帐后一动不动的人影,几步上前,掀开帷帐,目光所至,瞳孔猛地一缩。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恰好只能看见一头乌黑披散的青丝下露出的半张苍白病态、毫无血色的脸,干枯无色的唇几乎白得和脸颊相融,唯有紧闭的眼角一点嫣红。 浓密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显而易见的阴影,憔悴虚弱,单单裹着一层不厚的禅被,他呼吸微弱,周身却在发颤,不省人事的模样。 寒冬腊月,他竟只盖了一件。 青殷面容僵硬,转头对着地上的侍从:“去拿厚重些的被褥来。” 玄乙倒地称罪:“公主,被褥被陆公子他们拿走了...说是公子是戴罪之身,必得是悬梁刺股般警醒才好......” 青殷瞟眼过去,火气更甚,顾盼四周,转眼跟身后的侍女吩咐道: “去取几篓银炭,被褥,叫膳房值夜班的人生火起灶,先煮姜汤过来,动作快些。” 她坐在榻边,等着银炭被取来,在屋内重新点了火,暖和温和起来,才伸手揭开李明舒身上的被褥,要察看。 一揭开,入目便是一片斑驳血肉,粘着白亵衣,模糊黏稠地搅在了一块,血痕遍布,惨淡异常,与他死白的脸辉映,呈现奄奄一息的惨状。 三十杖怎么打成这样..... 青殷脑袋一蒙,眼中满是错愕,衔着被角的指尖用力卷缩起来,不禁想去轻轻触碰,临近又不忍地收住,她面上有了几分隐隐的不安: “正卿,你来看看。” 沈正卿听了一耳朵青殷柔声细语的正卿二字,迷糊了片刻,意识到什么,提着药箱上前,摒弃了杂念。 他为李明舒先诊了脉,又细细看了伤,随即从药袋中取出一记银针,扎进他的虎口,转了转拔出。 “伤口发炎,着了风寒,气脉不通,肺热,有淤血残余导致呼吸不顺。”他缓缓说道。 青殷眸光微滞:“有无大碍?” “不好说,如若医治得当,调理到位,月余便可痊愈,但如若心绪动荡,或期间伤口崩裂发脓,引了高烧,便有生命危险。” 沈正卿掏出一瓶金疮药粉,拿起一把剪刀,在火上反复烤烙,他持笔写下几味药方,拿给侍女,嘱咐她们按方子煎。 芙月此刻带着一堆物件气喘吁吁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姜汤。 青殷站起身,接过姜汤,看向玄乙:“去扶着清涯,小心些,别碰了伤。” 玄乙上前,将昏过去的李明舒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头,眼眸扫到他背上的狼藉斑驳后,盯着青殷的目光带了几分阴沉,又刻意忍耐着。 青殷吹温了姜汤,就着一勺汤勺抵在李明舒嘴唇上,却是半天喂不进去,一丝一毫全从嘴角渗了出来,弄脏了衣裳和被褥。 芙月看了着急,上前帮青殷喂,却也是半分不入嘴。 “怎么办呀...沈公子,这姜汤喂不进去,待会药恐怕也是入不了口...” 沈正卿持着烧得通红的剪刀,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李明舒:“我需将伤口和衣物分离,放心,他该痛醒了。” 玄乙阴恻恻地回头看了沈正卿一眼。 青殷想到什么,叮嘱他:“你下手稍微轻点。” 沈正卿不以为然,他千里迢迢来给情敌治病,还得跟对待闺阁娇花般小心翼翼?男子汉大丈夫,受点痛也是应该的,三十杖都挨了,这下又算什么...... 想着,他便撸起衣袖,中规中矩开始裁剪。 凝固硬化的血条将皮肉和布料连成了块,一拉扯便会连着周遭受损的皮肤,冒出鲜血。 屋遭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密密麻麻的冷汗从李明舒额发间挤兑而出,湿漉漉的头发胡乱地贴在他鬓角、眉骨。 时间一久,大约是痛感愈发清晰,刺激了他,眼皮间松动,李明舒缓缓睁开了眼。 他眉毛拧作一团,鼻翼一张一翕,呼吸逐渐急促了起来,痛色显露。 “...清涯...”青殷唤他的名字,神情喜忧参半,她捂了捂碗,将还温热的姜水盛了一勺,推在他嘴唇边上:“来,先把这个喝了。” 李明舒神情淡薄,默不作声地扭头,避开了汤勺。 青殷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沈正卿剪子停在一处大片黏稠的血肉上,抬眸提醒了一句:“此处比较严重,会有点疼。” 说罢不给李明舒喘息了间隙,手上的力度便实打实地扯起来,嘶啦一声,连皮带肉,几乎是一块卸下。 浓稠的鲜血立马添了不少,钻心刺骨的撕裂感顺着脊骨皮肉,一路直冲李明舒的天灵盖,豆大的汗水濡湿了肩头。 他闭了闭眼,手臂上青筋暴起,表情扭曲了一刻。 恰逢此刻,屋外端来了煎好的药,腾着热腾的苦气甘香,青殷上前从药盅里装了一碗,回到榻边,搅冷了些,再次举到李明舒脸边。 “这是治伤的药,不喝好不了。”青殷看着他,想了想,又从兜里拿出一块白糖:“怕苦就先吃这个。” 李明舒惨白却俊美的脸微微费力抬起几分,他精致的下颚微动,一双濡了水的黑宝石般的眼眸上挑,嘶哑又虚弱的声音在青殷耳边响起: “...给一巴掌,再给颗糖,公主这是.......训狗?” 芙月瞪大眼,立马横眉怒目: “公子,公主亲自喂你,还找了沈公子来给你医治,你这是什么态度?” 沈正卿专心挑着皮肉边缘,他换了干净纱布,闻言不禁下手又重了几分。 “...呃...” 李明舒颤着声线大口喘息,眼睛一热,执拗地转开,那生理性的眼泪就忽然簇拥在一起,啪嗒就顺着嫣红的眼尾掉了下来。 他似毫无察觉,望着青殷: “我难道还要感恩戴德?” 他话说得硬气倔强,但那断了线的眼泪跟珍珠似的滑滚,边说边落。 青殷怔着眼。 他明明是锐利寒清的眉眼,眉毛浓密乌黑像剑峰,一双桃花眼虽美却冷,脸若冷玉。 但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珠子仿佛腌浸了远古长江,漾着水珠,明亮又湿透。 真好看,青殷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声感叹。 如此寒孱美人流着眼泪相觑,因着受了冤,藏着傲骨的不甘,说着不好听的话...... 就算知他的身份,她都免不了恻隐之心泛滥。 青殷本有几分自责,此时此刻达到了颠覆,眸色都软柔了不少,对于少年的冷硬的态度,她丝毫没生气,反而缓了嗓音,哄道: “是本宫不察,叫你蒙受冤屈,遭了罪,但这药你若不喝,便有性命之忧。” 李明舒目光沉郁,盯着她,沈正卿也不知在治哪,痛意骇然,他咬着牙,于他无感却不能控制的眼泪还在掉。 青殷换了盏热的,周而复始地挪在他嘴唇上,她接着哄道: “待你好了,我便替你平了官司,让你出入自由,你若想回砚临,也行。” 沈正卿手腕一抖,砚临? 他疑虑地看了病入膏肓还哭个不停的少年,不该吧...... 那个杀人刀都不用的邪门组织? 别逗趣了… “......我人微命贱,公主不必如此。”李明舒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侧垂着脑袋,气血不足地耷拉着眼皮。 青殷收回举在他嘴边的勺子,落回碗块瓷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芙月心下一凉,悄咪咪看了眼青殷的神色,担心她生气。 清涯受冤被打成这样,赌气是正常。 他生得好,芙月也不忍,正要替病床上的公子说两句,下一秒,她便不受控制地张了嘴,圆了眼。 青殷拿起药勺重新舀了满满一勺,却没递到李明舒那,而是朱唇微张,一口吞入。 眼疾手快间,她伸手扳住李明舒的下巴,凑身,低头,柔软的唇顷刻间贴上了他枯白的嘴唇,指尖用力一卡,嘴对嘴硬给对方灌了进去。 芙月:“.........” 玄乙:“..............” 沈正卿手指一晃,攥在手上的金疮药粉差一点全撒在李明舒身上,他脖颈间咽了一口难岔的气,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的嘴张了又合上。 李明舒睁着眼,青殷的脸近在咫尺,直勾勾地凝视他。 鼻息间的热流呼在他脸上,少女眼似清泉,眸光中倒映着自己的小像。 他从未与女子如此亲近,饶是他有意设计,这样的举动,也是出乎意料。 如同一池柔静的湖水,却在他荒芜冷寒的心中隐隐激起一片猝不及防的浪花。 少女的唇软濡冰凉,渡到他喉咙的苦药却滚烫,坠进肚子里都还冒着烫意。 似乎是看见他的仲怔,青殷放开他的霎那,嘴角弯了弯。 李明舒嫣红的眼角还湿润,眼泪却一下子不流了。 “张嘴喝吗?”青殷从芙月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眼神至始至终都盯着李明舒,言下之意一目了然。 玄乙没忍住,清了清嗓子眼,眼神飘忽不定地用余光去瞥自家门主。 这…这 她盛了一勺递过去。 李明舒面部肌肉有些绷紧,他看了青殷一眼,众目睽睽下,他张嘴含了药勺,将苦涩的液体咽下,警惕地看了对方满意浮起的嘴角,面中复杂。 紧接着,一勺接一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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