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舒状似孱弱地轻咳一声,爬起来,略微踉跄,青殷借力扶住他。 “多谢相助。”李明舒轻声道,微微辑礼。 说罢,他作势便要走。 青殷却察觉到什么,毫不避讳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他仿佛乍是一惊,毫无防备,宽袖衫已被撩到臂上。 凉风刺骨,胳膊上的伤口吹了风,激得他脊柱一紧。 入目皆是一片纵横交错、青红姹紫,伤痕累累的惨状。 这是… 青殷掀起眼皮,不怒自威的眼直直端凝着他,她似疑虑,又似不满:“谁动用的私刑?” 李明舒掀起眼皮,一双桃花眼平淡道:“驸马。” 说完,他以一种诡异的心态在黑夜下端倪着青殷的神情。 青殷拧眉。 “你随我来。” 李明舒身子旁倾。 青殷不容置喙地拽拖过他,他不得不蹒跚迈步。 黑夜中,他看不清青殷的青丝乌发,却在簌簌窜风中扬起几缕划过他的脸庞,带着一丝痒麻。 脑中有一小辫稚童喋喋不休地声音。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哐当—— 守夜在公主寝殿的侍女惊愕地侧目,眼睁睁看着公主大刀阔斧般的步子,后天拽拉着白日里还蹲在柴房洗漱的“弃宠”。 他脖颈紧绷,衣裳皱巴,捂着胸口,俨然是一副势弱的样子。 “不许进来。”青殷吩咐了一句,咚地关上门。 “...那公子是...又得宠啦?” “眼见为实,看来有人的好日子到头咯......” “我之前就跟侍卫下箸,赌这个月例银,看来我要赢了嘿嘿...” “也不知又耍了什么狐媚手段...” .... 绛月轩内以清风雅韵为主,云顶檀木的梁下珠帘翩动,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下后,飘来一些甘松的清香。 香几上摆着一樽龙泉古瓷贯耳瓶,上头插着一株白梅,珐琅梳妆台上摆着两盒勾卷纹的膏盒,开着盖。 铜镜里,少年褪了半边衣裳,结实又清瘦的躯体露出,他握紧拳头搭在膝弯上,一动不动瞻望着铜镜。 柔软的指腹带着清凉的药香点在他身上,半晌都没说话。 青殷挖了一滩脂膏,涂抹在少年的伤处。 她余光睨了他微红的耳后一眼,又从铜镜里瞧见少年晕色的眼角,手滑过他凹陷的腰窝时,稍稍用了些力,果见少年眼中水光更甚。 “官兵在追捕你,长离这名字别用了,我送你个名字如何?”多日心绪不佳,她难得想些别的。 李明舒不置喙,无声望了她一眼。 青殷取了纸笔,在海青玉桌上勾勒几笔,吹干。 见白纸晕开的墨水上,宛若蛟龙的笔触,写着两个字,清涯。 “仗剑天涯,君子之风,渊清玉絜。” 她凤目窥看铜镜中的冷凌脸颊,指尖横过,硬生生将它掰转过来: “等外头风平浪静,再改不迟。” 李明舒怪异地与她相觑,面不改色。 “你…” 青殷笑了笑:“我知道你没失忆。” 李明舒眸中闪过幽光,若无其事地启唇:“如何看出?” “那日问你会吹埙否,你回答的干净利落,胸有成竹,吹得却不堪入耳,定是从前有人闭眼奉承。” 青殷涂得差不多了。 李明舒微微抿唇,半晌,他开口:“你既察觉我并未失忆,为何留我在这?” 青殷状似愁容地认真想了想: “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姑且当我寻个安慰。” 说罢,某些晦暗血腥的画面就像毒虫瘆瘆地躲在角落冒出头。 她神情微滞,疲倦漫上脸,肩膀的伤处又呼吁般叫嚣疼痛起来。 “...你...先出去吧。”青殷沉了气,脸色一变。 李明舒系好衣襟,站立起身,鬓边垂下的发丝挡了眼。 他有意接近,自是想拖延。 睨过端坐的少女,一抹暗红从她素白的衣裳里透出颜色,青殷唇色苍白、有些干枯,眼下有不易察觉的青黑... 李明舒想起了玄乙的暗哨,她便是昱朝的大将军明渊。 她在恙族受伤想必还未痊愈。 “...你此刻让我出去,明日我就得去马厩洗马。”他顿然开口,盯着她的肩膀。 这样惨。 青殷垂眼想了想,暗叹了声,起了身,往乌木雕花刺绣屏风后走:“那你歇息在后殿吧,本宫乏了。” 她背过身,痛意侵蚀着她的精神,拨茧抽丝。 青殷从未有过这种意识消沉的倦怠,许是她过去二十多年一帆风顺,拿不出抑扬顿挫的洒脱。 她闭着眼,解下衣袍,一件件褪到脚踝,踏入雾气腾腾的浴池,她拨开水纹,赤脚没入。 但凡寂静无人冥想之时,就犹如梦魇。 楚辞倒在血泊中白骨森森的模样恍然在眼前,一下是少年鲜衣怒马,长枪斜指着熠熠飘扬的旗帜,一下是破碎的拽袖骑装在寒风瑟瑟中迷失了方向,声嘶力竭地喊她。 捷报广扬四海,明渊一人屠尽一军,威震四海,喜讯成了迎丧的伴奏,将士抬着如山的棺材,妇孺哭潸一片,悠悠荡长。 耳边是喧嚣,是办丧的啰鼓,是凯旋的号角,响彻齐天。 混沌的乱杂使她头痛欲裂,她摒住呼吸,潜入水中。 耳蜗瞬间被灌入一茬一茬的水注,再无声响,那些幻听销声匿迹,只有咕噜作响的水涌在耳膜的闷声。 下毒之人、通风报信之人,她派去的探子全都杳无音讯。 会是何人… 不在军营,便是家贼。 但知她真正身份的,寥寥无几。 她府邸的人,并未有一人知晓。 但若是有人在她府中安插了内奸探子,也是轻而易举。 不过她将中毒那日的黑血取了样瓶,想来能寻到蛛丝马迹。 青殷憋够了气,正要浮出水面,却突然肩上突觉一股向上的蛮力。 哗啦一声,她被拉出水面,那人姿势鲁莽,五指不识,扣住了她本就伤缺的肩膀,痛得她紧缩眉心。 又添新伤。 “...谁!”青殷抹去水珠,弥尔睁眼,还未忘自己不着丝寸,并未起身上去反击,而是转身抬眼,难以置信地斜睨过去—— 那翎凤雕花的浴池壁上,刚才让他退下的少年蹲在边缘,一席墨绿罗衣沾湿了半边,衣袖拢了水。 他不知为何,掌心朝上,发愣地凝视着自己的五指,面容紧绷,不似玩笑。 “你做什么?” 青殷蹙眉质问,捂住崩裂开的肩膀伤口,汤池里枣药人参泡出的澡水被涓涓淌下的血液浸染,混淆在一起,成了异色,脏了水。 她受伤的事隐晦。 青殷下意识抬眸去瞧少年。 李明舒羊手指上染了青殷的血,少女鲜红的血液渗在他的皮表,他双眸战栗,似乎察觉异样。 鼻尖内铁锈的血腥味竟化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仿佛丝丝粒粒的细小虫引戳破他的指腹,噬进骨髓中。 他屈指一用力,竟能隐约感受到皮表下封层已久、蠢蠢欲动的真气又被点血融开般,不可思议的惊骇之事,这般诡异,他缓缓从怔神抽离,看向青殷。 她的血是怎么回事…… 少女肤白凝脂的肩颈下狰狞可怖的伤口突兀异常,像美玉雕坏了簪花,格格不入。 意识非礼勿视,他猝然背过身,沾血的指尖还在隐隐颤动... “...伤口不能碰水。” 李明舒垂下眼,掩饰了瞳孔中的惊涛骇浪,他跨步出去:“我去给你拿药包扎。” 青殷迟疑地瞻望他,见他离开,眉目肃穆,直接站起身,水流嘀嗒砸在脚背。 她一点点从水中起身,穿上亵衣,披着一件绒裘,便走了出去。 李明舒在香几上,抱起一堆瓶瓶罐罐,似要把玉桌上的器物一扫而净。 他一转身,便看见青殷随性地披着裘衣,湿漉漉的秀发垂在脖颈一侧,没有满头珠翠银钗,雪衣墨发,面薄腰纤,绕开纱屏后,赤着脚,漫不经心地走来。 她拿走了他手中宝蓝瓶口的膏药,弯眉下,她双目犹如一弘清水,独独带着一种独特的自若,凌厉又探究。 她微微仰面,看着他说: “长离…不,该叫你…清涯,我不管你有何目的,祸从口出四字你应当牢记,不该说的,要守口如瓶…” 李明舒端量着她肩处,毫无眼力见地启齿:“窄口两厘,闭处外翻,那是剑伤,公主云游散地,遇到了刺客?” 青殷对于他刨根究底的行为略感不适,胡诌道:“可能是遇到你的同门呢?” 李明舒眸光闪烁:“不可能。” 随后,他似补充: “形状伤口并非砚临所为。” 青殷嘴角浮起一点莫名的弧度。 她若有所思,故意试探:“那日你暴露,是砚临出卖了你?” 李明舒眉眼如山:“为人卖命免不了腹背受敌。” 她挑眉,调侃:“你该不是被驱逐出了砚临,走投无路才来了本宫这?” 李明舒沉默不语。 凛若秋霜的漂亮小鸟,危险又昳丽。 青殷目光晦涩地瞧着他,深意绵长。 “你如若不想被人知晓伤处,我可蒙眼帮你上药。”李明舒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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