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若刀裁,目秀眉浓。 周执玉在她的莲花眼里照见自己的影子,俊朗无二,然而神色虚浮,像街头巷陌出现的浮华公子,被豪奴搀扶,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是软的。 他本不至于如此,在没听到殷疏雨念的那句诗之前。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她说周家是腐鼠,他是鹓雏。 她叫他莫要杞人忧天,周家的偌大资财,他从小引以为傲的良田奴婢,都是一只她看不上的腐鼠。那能入她眼中的,又是什么? 周执玉深深垂下头颅,只要表妹能在考场上作出这样一句诗,她就有资格不把周家放入眼中!他冷汗涔涔,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他得罪了一个天才!一个读了几天《诗道》,就能作出风骨清崚,笔力健举诗句的天才!这个人还是周家的表亲,身上流着周家一半的血。周执玉忽然狂喜,还有救,还有救,殷夫人还在府上,只要讨好了殷夫人,不就讨好了殷疏雨? 他可要好好地孝顺姑母,等殷疏雨考上童生,让周家靠殷夫人搭上殷疏雨这条大船! 什么妾室正室,真是荒唐,他拂袖而起,现在最该做的,是托人牙子挑几个品相好,能读书的秀丽少年,送去服侍殷疏雨,红袖添香,展现周家对殷疏雨的诚意! 对了,还没问表妹她住哪儿。 周执玉抬头一看,佳人已去,茶馆没有再久留的必要。他匆匆回去,吩咐府中办事牢靠的人,一去挑选出身清白,容貌可人的少年,二去茶馆蹲守,若是看到表小姐,不要惊动,只看她住在哪里,回来禀报。 可愁坏了周大奶奶,以为独生子有龙阳之好,府里但凡是脸圆头正的丫鬟,她全派到周执玉房中服侍。 * 殷疏雨趁他发呆的当儿,赶紧溜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跑得了和尚,还要庙做什么?和尚在哪儿,庙就在哪儿。 离科考一月有余,街上的书生多起来,一个个峨冠博带,闭目微吟,腰下挂着一把银剑,像是儒雅的剑仙。到旧书摊子就现了原形,弓着腰,贴着臀,拣能用到的《诗史》《诗论》,念叨着“圣人佑我,圣人佑我”,临时抱佛脚。 殷疏雨挤在其中,给自己挑了本《诗史》,付了五贯钱,夹在腋下,转身去了要买她诗稿的香雪书铺。 那铺子藏在一个深且窄的巷口,门前挤得水泄不通,个个扬着手中钱袋,来买东风主人的《花前集》。 “唉,最后二十本都被罗家的小少爷买走了。”书铺的伙计擦着汗解释,“各位再看看别的吧,那《花间集》的文采也很是不错。” 一颗银角子砸到伙计脸上:“爷爷有的是钱,快叫你家掌柜去加印!” “是,是,”伙计赔笑捡了银角子,又透露出一个消息,“听掌柜的说,东风主人正要写下一本《月下集》,若是价钱合适,便在我家书铺出了,还请各位老爷来捧场。” 围着的买书人连声叫好:“书出了,派个人来送给你爷爷,要烧给你地下祖宗看的!” 伙计笑得眼睛深深淹没到皱纹里去:“那是自然,不能辜负了列位的美意。” 人稍稍散去,殷疏雨挤了进去,还在门前拱手的伙计拦住她:“小哥,请回吧。这里不是卖诗史的地方。” 殷疏雨扬了脸,客气笑道:“我怎么不知,主人要出的下本集子叫《月下集》?” 伙计狐疑道:“你是?” “张伯来谈主人的书稿事宜,主人怕他年老被欺,派小的来看看,叫我张书便是。” “原来是张兄弟。”伙计揽了他肩,掀了门帘,进到一件会客的小厅,奉上果茶,“在这儿稍候,我这就去问问掌柜的。” 片刻后,他领着殷疏雨,推开书铺掌柜的房门。原来这书铺后面是用来住的,两间小屋,地上砌了花砖,挂了鸟笼花架,推门进去,满室轻暖花香。 “掌柜的,张书带到了。”说完,他便退了下去,招呼书铺的生意。 书铺掌柜姓王,携了张伯的手过来,“这是贤侄?我看面相,贤侄以后贵不可言。” 张伯蹙起的双眉一舒,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承掌柜的吉言。”笑完,又是责怪,又是无奈地瞥她一眼。 殷疏雨转头去看鸟笼里的红嘴鹦哥,装作没看见。 三人走到一张书桌前,王掌柜指着桌上推起来的零散稿子,不经意道:“艳诗的润笔多,不成样子的稿子也多,有时候将就着出了诗集,居然也卖得不错。” 张伯半阖着眼睛:“贵书铺门前,可都是在求我家主人的诗,花间集花前集,一字之差,花间集可是备受冷落啊。” 王掌柜嗅着铜瓶里新插的瑞仙桃,开得似红霞照眼,分外鲜艳。他不说话,半晌,迸出两个字,“四两。” 末了又加上一句:“多的一个子儿也没有。” “小书,这回来得不是时候,我们走罢!”张伯转身欲走。 殷疏雨才反应过来,张伯是在叫她,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张伯后面,正要踏出门外。 “哎,哎,有话好说,”王掌柜不赏花了,“来来,小书,你喜欢这个红嘴鹦哥是不是?拿回去玩吧。” 她笑着拱手:“王世伯,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好拿您的鹦哥。” 殷疏雨是个不抽烟的烟嗓,咬字像一根棉线穿了糯米团子,滑不溜手地拒人千里之外。 她小心提了个开头:“主人怕我伯伯年纪大了,您不好和老人计较,把事情谈僵了,反而不美,这才派我这个年轻后生来。” 张伯哀怨地盯着她:“主人是嫌我老得不中用了?” “没那回事!”她忙扶着张伯到湘竹方椅上坐着,对王掌柜道,“其实,主人已经把《花枝集》的诗都作好了。” “花枝集?”王掌柜两眼放光。 “正是,”殷疏雨笑容朗彻,眸子亮得似湖光映雪,“主人还把诗稿给我看了,命我背下来,掌柜要是瞧得上,我这就背一首。” 王掌柜失声叫道:“贤侄,快背一首我听听!” 她脸色肃然:“东风主人的艳诗,怎么能说背就背?主人说了,只背给有诚心的人听。” 张伯附和:“是了,王掌柜,你可有求诗的诚心啊?” “怎么才算有诚心?”掌柜捧了盏碧螺春,先给张伯,又倒了一盏给殷疏雨,虽然眼巴巴瞧着殷疏雨,心底多少回过味来,诚心可不就是银子? “买卖讲究一个公平,我背下一首,掌柜若觉得好,我就在这书房把主人的诗稿全默下来,本来要个把月才推敲好的诗句,一天就交给书铺。岂不是好?” 王掌柜咂摸着:“好,东风主人的主意确实厚道。”一天就把诗稿交上来,可不是厚道?如今会写几笔艳诗的,都偷偷自己写了,在几个朋友间传阅,哪儿肯交给书铺印出来? 偏偏是那不会写的,翻来覆去地写,看艳诗的也就捧着那“肚皮洁白”“金茎带露”,翻来覆去地看,实在没个新意。 他转而问道:“我要是觉得不好呢?” 殷疏雨笑而不答,张伯将茶杯在桌上一按,那叫一个山雨欲来,渊渟岳峙:“觉得不好,那我带着张书走人,还想怎地?我家主人缺你六两银子?” 王掌柜瞋目:“说好的五两,几时变成了六两?好好好,贤侄,你快快背上一首,我好下决断,六两就六两罢。” 他这书铺,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屋后还围了一个院子出来,种了几株绿槐,不说高可参天,也碧阴匝地,映得窗纸如绿玻璃一般。 殷疏雨恬静立在窗前,清清楚楚念道:“隐约兰胸,菽发初匀,脂凝暗香。似罗罗翠叶,新垂桐子,盈盈紫药,乍擘莲房。窦小含泉,花翻露蒂,两两巫峰最断肠。添惆怅,有纤褂一抹,即是红墙。” 念毕,张伯率先喝彩:“好词,好词!” 王掌柜呆了一霎,好词,确实是好词,竟然是词。 体物细致,用词典雅,显然是一篇精心佳构。 世人讲求实用,作诗时更是如此。因为诗代圣人言志,引动天地灵气,便一股脑地全去研究如何作诗。词都是小情小爱,靡靡之音,听过便算,虽然也有人说词中也含有天地灵气,可是到底化不出天地异象,纵然歌女唱得悦耳,也没有实用价值。 东风主人这么好的文采,竟然甘心用来写一首艳词?简直不是天才,而是一个傻子。 他搬开书桌上多余的稿子,亲自磨墨:“请贤侄上座。”六两银子一两不少地交给张伯。 殷疏雨微微阖目,自从她依照记忆写出第一首艳诗,微念读书的书架上就出现了一本新书《花月长春册》,有诗有词,有俗有雅,每一首都和艳情相关。 她背的那首便是清朝的一个词人写的,名朱彝尊。 一个时辰后,她默完《花月长春册》的小半内容,搁下笔,携着张伯和六两银子离开了香雪书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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