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阴庭院占风光,木香亭子里,周家奶奶穿着白葛布衫儿,摇着洒金扇儿,和身边的得意丫鬟谈笑。殷夫人冷落一旁,静静做针线。 “哎,才初春我就这么怕热,夏天可怎么过啊。”周家奶奶音色娇柔,微微一笑时,说不出的可亲。周执玉得了她的脸模子,是四方有名的美少年。 清昼漫长,昨夜下了一场轻雨,早起时地上都干了,唯独亭下的池塘,新涨了春水,游在里的鱼儿都不容易看见了。周家奶奶怕热,又怕虫,让丫鬟在亭边围了绛色纱,隔着浅红的纱子玩春景。 她身后丫鬟也不闲着,正打络子,听了这话,忙讨好道:“奶奶忘了,咱周家好大一个冰库,到时候堆一个冰山,别提多凉快了。” 周家是江南富户,周家当家的大爷不种田,也不做官,当了商人,专门走西北一路,那儿交通不便不说,还常有狐妖、猿妖出现,伤人性命。 大爷奔波几十年,竟然平安无事,积下一大份家业,从此就在江南安居,买田筑舍,捐了一个上林丞的小官,靠收取地租过日子。 因此周家无所不有,在江南就算攀不上望族,也挤进地方豪族的边儿了。一个冰库,实在算不了什么。 丫鬟瞥一眼殷夫人,颊边的酒窝甜甜绽开:“到时候还叫表小姐和少爷过来吃酥山,书上怎么说的?这叫佳儿佳妇。” 殷夫人刺针线的手指颤了颤,毕竟还是刺了下去。佳儿佳妇,哪有用来形容少爷和妾室的,这丫鬟是故意剜她的心。她针刺偏了些,鸾凤的眼睛便歪了,从含情凝睇,成了歪头打量。 她叹了口气,就要拆了重绣。 “我打死你这个张口胡吣的丫头。”周家奶奶扬了手,却是往那讨巧丫头嘴里塞了块水晶糕。 糕点甜得让人发晕,丫鬟把周大奶奶围得密不透风,周大奶奶能不热么。殷夫人咬着唇,只看指尖红得如血的丝线,太甜了,都是丫鬟身上抹的茉莉香粉。 亭子里笑语流转如莺,周大奶奶拈起殷夫人描好的鸾凤花样,似笑非笑:“疏雨做了周家媳妇,和执玉一同尽孝,考个什么劳什子童生秀才!” 围着周家奶奶的丫鬟都捂嘴笑起来,腮上打得梨花似白净的粉,也落下来些许。 殷夫人终于做不下针线了,婉婉道:“雨儿尽力一试,难道我真要她搏功名。还是嫁给执玉这个知根知底的孩子,我养老也有望。” 见她柔顺,周家奶奶心下一喜,亲热挽住她的手:“谁说不是呢?宝扇拣了两张表小姐用功的纸,字写得方头方脑,居然是启蒙用的《诗道》。” 丫鬟捧了蜜茶上来:“我看表小姐,是在赌气,想风风光光嫁给公子!” 殷夫人脸色发白,低了头,绣她的鸾凤和鸣。 宝扇走上前,隔着红纱禀告:“表小姐说请殷夫人过去。” 殷夫人收拾起针线花样,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话别。她有些怕见女儿,然而不见,又怎么说得清楚。 女儿卧房的门洞开着,请她进去。 梨花院寂静得仿佛无人,殷夫人心头酸楚,周大奶奶只拨了一个丫鬟过来,越是富贵人家,越是斤斤计较,她身后围着的丫鬟仆妇,都可以作屏风了! 殷疏雨挽好包袱,见母亲来了:“周家让我做妾的事,母亲可答应了?” 她在孝期,然而寄人篱下,不好打扮得太素,让主人家嫌晦气,只穿了雪青的长旋裙,鬓边斜插一根银簪,上面有颗小小的珍珠。素净如一泓秋水,照人生出凛凛寒意。 看她挎着小得可怜的包袱,殷夫人不安道:“雨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殷疏雨露出微微笑容:“母亲既然允了我做妾的事。这周家待不下去,我自然是要走了。” “走?”殷夫人茫然抬起头来,她也是个美人,蛾眉横月,云鬓叠蝉,只是美目再不流波,云鬓上添了白发,“离了周家,靠我的针线过日子?雨儿,你也不知怎么了,你父亲一走,就连女红都不会了。” “难道要我把眼睛熬瞎,挣一份嫁妆给你?雨儿,我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殷夫人和原主的性子如出一辙,心头的气已经散了,只有面上还苦苦支撑。 “娘,我不会让你过那样的日子。”殷疏雨执住她的手承诺,“娘,你信我。” 她们以后会有很长很好的日子,周家的冰库,乖巧娇俏的丫鬟,良田屋舍,殷夫人羡慕到心头滴血的,桩桩件件,以后她都会有,她都会送给原主在世上唯一牵挂的母亲。 “你不懂事,你不懂事啊,以前的你是很懂事的。”如泣如诉的语声,仿佛寒雨流泻于青砖,再无转圜。 殷夫人抚上她的脸,抚摸女儿青春正好的面孔。年轻人,总是以为可以凭着青春年少,有大好前程。殷疏雨才发觉,母亲修长的手上竟有这么多的茧子。 “你好好听话,嫁给周执玉,这孩子心软,你拿一片真心待他,他总会把你扶正的。到时候你想读书,想考童生秀才,举人进士,就是我不依你,执玉能不依你?多好的日子啊,你过一天就知道了,就不会和我顶嘴了。” 她哀怆得几乎在求殷疏雨,笑容如雨后秋水般寒凉,映了落霞,艳丽非常,“来看看娘给你绣的嫁妆,才开了个头,你看看,喜不喜欢……” 殷疏雨只是摇头:“娘,你不信我。” 她没有和这个伤心的女人再说下去,说再多也是无用。理了裙摆,就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娘若信我,便和我离开。不信我,我也没有别的法子,考上童生,就来接娘走。” 殷夫人气极,竟然晕了过去,软软倒在榻上。 殷疏雨把她搀到床上,脱了鞋袜,散了发髻,服侍她睡下,垂下床幔,关了门,沿着细细的卵石路,离开了周家。 周家后门有两道,里门是丫鬟,外门是小厮。现在当值的七巧和狗儿,受她收买,已经等在那里。两人是表姐弟,早有私情,幽会时被读书的殷疏雨碰见,她好言抚慰,又常常打点两人。七巧和狗儿受了她的笼络,常帮她躲过宝扇的耳目,做些传信的小事。 “七巧,狗儿,这是给你俩的。”殷疏雨解开手帕,一人递一块银角子。 两人收了,喜滋滋地咬一下银子,相视一笑,“多谢表小姐,表小姐什么时候回来?”以为殷疏雨是奇货可居,学话本里欲擒故纵的那一套。 殷疏雨低声:“两个月后便回来,这两个月,还盼着你俩多看顾母亲,两月后我必有重报。” 七巧喜笑颜开:“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要当新娘子的人了,还跟我们客气。” 狗儿稍微明白些:“小姐这次出门,怕不是简单耍耍吧?我和七巧姐,也要担关系的。” “怕什么?”殷疏雨也不是一贯的好性子,此时冷笑,“你们表姐弟在我住的梨花院墙根幽会,就不怕我担上关系?” 她放缓口气,脱下手上的金指环,塞到狗儿手里,“拿去打个新的,愿七巧和你终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狗儿和七巧谢过,又送她短短一程。 殷疏雨见狗儿和七巧回了周家,又往前走了一段,拐个弯,反而是往回周家的路上走。 周家后门出去,就是个羊圈儿大小的巷子,羊圈儿弯弯曲曲,拐个弯,一直通到南大街上去。殷疏雨让张伯租赁的房子就在这巷子深处,巷子口离周家只有几尺的距离。 她料到殷夫人不会随自己走,又放心不下美人灯似的母亲,于是来了个灯下黑,跑路到周家隔壁。 说是隔壁,其实张伯赁下的房子在巷子深处,很要走一会儿,听说前主人考了三次落第,第四次考中,欢喜到得了疯病,因此一直空着没人肯租住。价格低廉,让她捡了个便宜。 房子张伯已经雇人打扫裱糊好,只等着殷疏雨用钥匙开了门,看到院子虽然清寂,但是杂木森森,桃杏香艳,比周家的梨花院自在得多。 靠门的东屋是张伯住的,西屋两间空着,墙边搭了个马槽,北屋连着三间,打扫得明亮宽敞,是给她和殷夫人住的。 她放下包袱,取出才用了几天的笔和砚,就开始磨墨习字。心境不同,字也开阔起来。 前世文科生习惯在卷面上铺满字,因此练毛笔字,对她来说不是苦差事。这几日已经将笔画练得烂熟。 殷疏雨点开脑海中微念读书的书架,她最近用来辅助练字的,是启功的《论书绝句》。 “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 从前备考,只求写字快速工整。用毛笔笔尖写出笔画的粗细方圆后,她渐渐有了模糊的领悟——每一笔间都有内在的关系。相同的结字,用不同的笔姿写出来,也全然不同。 在周家寄人篱下,笔姿谨慎,字就方正拘谨。在羊圈小巷,字就天真活泼。 结字是骨架,笔姿是血肉。美人在骨也在皮,皮相鲜妍,才显得骨骼清峻。 她原先临帖,只顾着复制帖上字迹的血肉,却没有体察骨相,因此笔姿模仿得再像,字的风骨就差得更远。 心有所悟,下笔时有如骑马赏花,不一会儿就写满三张《诗道》。 纸上墨痕未干,殷疏雨对着纸面吹了几口气,脑海中的《论书结句》翻开新的一页。 “烂漫生疏两未妨,神全原不在矜庄。龙跳虎卧温泉帖,妙有三分不妥当。” 四行绝句金光显现,随后字迹从书上脱落,坠入脑海中的无边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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