唳鸣后山。 几个小厮在不遗余力地挥动着铲子,周围放着好几个披着白布的东西。 原本安静得只有铲土的声音,忽然不知谁抱怨了句:“累死老子了!一大清早就要来埋尸,烦透了!” 有人一铲子敲他背上,刻意压着声音喝道:“口无遮拦!小心你的脑袋!” 那人不服地抚摸自己的后背,道:“一个没把的,天天折磨这些年少男女,搁谁都看不过去啊!” “你可得了吧,你以为这些人是谁,那都是曾经的世家贵族,还轮不到你来怜悯。” 其中两个人抬起一具尸体就往坑里扔,“要我说,那但凡能到这地步的,基本都是没有活路的了,但若是在薛公公面前好好表现,指不定能活下来,还能活得有滋有味呢!” “呸。如今那身份有几个愿意讨好的,不是死就是逃,逃走的都是被抓回来折辱而死,那死状,我上次埋了一个,一个月看见肉都恶心!” “行了行了,埋得差不多得了,去喝一个,去去晦气!” 几个人闻言,抬着铲子便下了山。 一人影从树上跳下,稳稳落在地面上,朝凹凸不平的土坑看了看,最后站定在一个坑位前,拿剑拨开沙土,露出一只小手来,他用力一扯,松软的土层一下子散开,小孩露出半个身子来,吐了两口土,重重地咳了几声。 “忍着。”玉崇叮嘱道。 少年立刻抿住了嘴,瞪着两个圆溜的眼睛等着玉崇把他整个拉出来。 玉崇把一鼓囊囊的钱袋扔给他,道:“自己去找个地方活吧。” 少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钱袋子,眼里的希冀陡然消失,用着稚嫩的声音道:“姐姐呢?” 玉崇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腰间的少年,以为他口中喊的姐姐是随着那一批里的某位女眷,此时想必也早已了无生息,他只好轻拍他脑袋道:“以后你没有姐姐了,自己活下去吧。” 他实在是不解,为何大人会发善心救这个小孩,简直不是大人的作风。 少年皱起眉头,似乎满是不解,手里的钱袋子也不要了,随手扔到了地上,一股脑地拽住玉崇的裤腿,带着怒音道:“姐姐呢?!” 玉崇本以为一个小屁孩应该很好应付,谁知他就像狗皮膏药一般直接黏在了他腿上,搞得他动弹不得。 霍云正送走薛贺明的部下,转身便见玉崇拖着一个少年从暗门回来,她一愣,看了少年好一会儿,带着责备的语气道:“怎么又带回来了?” 玉崇无奈辩解:“这小孩太不讲理了,死命拽着臣不放,一直跟臣要姐姐,臣无法,只好……” 霍云冷眼盯着少年,“你要咱家?” 少年凝视着霍云,总算松开了玉崇,呆呆地点头,拉住霍云的袖子道:“要你。” 霍云气笑了,怎么有这么傻的孩子。 “你可知待在咱家身边会发生什么?”她的手指没在少年的发丝里,看似温柔却依旧是冷着的语气。 少年点头。 霍云轻呵一声,转而掐住他的脖子,带着威胁的语气道:“会死哦。” 她原本以为少年会哭,可惜没有,反而依旧是以一种澄澈又愚蠢的眼神看着她。 她有些吃惊,松开了手道:“有名字吗?” “楚凌御。” “是家中犯了何事,才沦落至此?” “玩忽职守,被抄家了。” 霍云看着他认真回答的模样,倒不像是骗人。 这儿是薛贺明给她额外置办的宅院,薛贺明倒是从未来过此地,他已有些年岁,常常是让人召霍云过去,将这孩子安置在此地倒也不是问题。 此番将他从薛贺明手里救出来虽不是什么难事,但薛贺明是将权力玩弄于鼓掌中的人,一旦出现纰漏,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任立马就会土崩瓦解。 她蹲下身来,与楚凌御平视,用着有些自嘲的口吻道:“咱家一向不会赌,你可别让咱家输得太惨。以后,叫咱家大人,再叫姐姐就拔了你的舌头。” 楚凌御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玉崇记得方才确实看见了薛公公手下的人来了,他担心是此事出了问题,问道:“大人,方才……” 霍云却抬手让他闭嘴,差了个下人把楚凌御带走,原本楚凌御还赖着不肯走,被霍云一个眼刀吓得立马滚开。 “这小孩,欺软怕硬。”玉崇不屑道。 “行了,不必与小孩计较。倒是薛贺明,他方才派的人来,命咱家去会会顾喻成。” “顾喻成?”玉崇迟疑了片刻,适才想起这号人物来,“他这人嚣张跋扈,仗着父亲是三代老臣,与薛公公可不对付,公公派大人您去,莫不是要为难您?” “为难?这倒还称不上。咱家既是与薛公公同一阵营的,尽管去办便是,出了问题,有公公顶着。” 霍云抬头看了看天,忽觉远处山头冒起些烟。 她蹙起眉头问道:“那是怎么了?” 玉崇跟随方向望去,一时语塞,良久道:“大人,您命臣烧掉的庙。”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起初烧了一半总是被风吹灭,无法,臣只好又点了几次火。” 霍云:“哦。” 不远处的柱子后,一个小小的身影握紧了拳头。 —— “临安刺史霍元习之女,今岁二十又一,家中私藏朝廷钦犯,本应满门抄斩,但念霍家对其中缘由并不了解,最终仅将霍家夫妇斩首示众,其余家眷皆为奴,于贞乾十五年十二月流放……” 一双小脚在桌子下晃晃悠悠,小手捧着一卷轴,楚凌御眉头紧锁,将唇上的毛笔夹得更紧了。 门外人影闪过,吓得他唇上的毛笔掉了下来,他小心谨慎地卷起卷轴,藏入袖中。 霍云,原名霍玖桑。途径唳鸣山时,求了个姻缘签后,把他庙烧了。 原本他就不管姻缘这事儿,那地儿本来供奉的是月老上神,他才刚刚上任正式神官,好容易有点香火,就因为月老那签把他庙烧了,可把他心碎的,他去找月老上神说理,月老却推辞道:“本神早就交接完了,你自己看着办。” 楚凌御踱来踱去,囔囔道:“给她找个姻缘,能把我庙盖回来不?” “可是玖桑如今是个太监,怎么给她说媒?”他满脸愁绪,在天真的小孩子脸庞上显得格外突兀。 忽然一阵开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仰头望去,来人只是府上的一个女婢,她抬着一身新衣服进来,道:“大人让奴婢给小公子换身衣裳。” 楚凌御反问:“大人去哪儿了?” 婢女摇头,“不知,好像是回房了。小公子初来乍到,还是不要探听太多的好。” 楚凌御不明白,这儿的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好像玖桑会吃了他们一般。 换完衣服,他在府中乱晃,倒是碰见了玉崇,他上下打量了下楚凌御,不住地点头道:“人靠衣装,这样看倒不像是个顽童了,对得起你以前的家世。” 楚凌御左右看了看,问道:“大人呢?” 玉崇一听,点了点他脑袋瓜子,取笑道:“赖上我家大人了?” 说着他收回手,哈哈大笑地大步离开,只剩一脸阴郁的楚凌御哀怨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银杏叶落满了青石台阶,石阶上通往的小道蜿蜒至深处,与别处不同,这条道旁都是银杏树,暖黄似火,满地黄金。 远远的,屋檐下模糊的人影,端坐着,正倚靠在门旁,似乎正在休憩。 楚凌御猫着脚步走上石阶,脚底踩着的银杏叶发出细碎的声音,微凉的秋风拂过,银杏叶飘飘摇摇落在了酣睡着的人官帽上,自帽檐垂下的两条银带垂在肩头。 睡觉还戴着帽子,多不舒服。 他悄声走上去,刚伸手准备帮她摘下来,本该熟睡的人却忽然开口:“你做什么?” 楚凌御的手悬在空中,尴尬道:“大人,我看你这样休息不舒服。”可霍云的眼神分明是让他把爪子收回去,他只好悻悻缩回。 似乎是看出少年的失落,霍云收了收脾气,问道:“来这儿做什么?” “害怕。” “怕什么?”霍云坐直了身子,好容易睡了一下,忽然又被惊醒,眼睛有些干涩,只是她不动声色,并未责备对方什么。 楚凌御没有回答,只是坐在一旁,手指在竹板上打圈。 霍云叹了口气,“不用怕,薛府的人不会发现你的。名单上的你已经死了,你是早已落败的贵族,没有人会煞费苦心去对付你。” 楚凌御摇摇头,转过头来,伸手取了霍云帽子上的银杏叶,眨眨眼道:“凌御可以一直跟着大人吗?” 霍云倒是有些意外,勾唇嗤笑道:“就这么喜欢跟着咱家?” 楚凌御狠狠点头,却被霍云当头泼了冷水,“可是咱家不喜欢你。” 霍云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曾想他却道:“大人只需告诉凌御喜欢什么。” 少年满脸真诚,两眼似乎要在她身上看出个洞来,本来是想膈应他的,这下霍云倒被问得不知作何回答,只好微抿着唇撑着地板起身,自顾自下了石阶。 “大人,你还没说呢!” 霍云听着身后由远及近的喊声,无奈地摇摇头,行至小道中央,她侧身看着趴在门前呆愣着的少年,道:“这儿的银杏不红,咱家要去看漫天花火,你若是喜欢,便跟着。” 霍云一袭石青色花衣,偏瘦削的脸蛋旁两条银带随风而动,高挑的身姿立在满地枯黄的灰石小道上,空中稀稀落落的片片金黄似是怕扰动此时的光景,都自觉地往旁落去。 楚凌御呆滞了一下,霍玖桑能讨得薛贺明喜欢,还是有缘由的。 或许是见他迟迟没反应,霍云也不再等候,转身离去。楚凌御回过神来,连滚带爬从廊上蹦下来,扬手道:“大人,等等我!” 美则美矣,他堂堂神官,可还不至于沉沦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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