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考试结束到放榜大概有半个多月,顾南言预计第二天就启程回景县城,却被苏河政要求留在河间府。 苏河政中途遣人送来银子,要他切莫心疼钱财,趁等成绩的功夫和河间府的秀才书生多交流交流,于日后仕途也有裨益。 岳父交代,岂能不从? 只是放不下心中所念—— 他将苏河政送来的包裹里里外外翻了一个遍,都没发现苏紫萍的只言片语。再问送钱的小厮,才知苏紫萍并未寄来书信,连个口信也无。 顾南言不由苦笑,看来他的娘子余怒未消,仍沉浸在被他的乞丐身份蒙骗的阴影里。 省城的繁华程度景县城远远无法相比。趁着几日空闲,顾南言逛了不少街市,用苏河政寄来的银子,连挑带选,选定几件礼物,打算给苏紫萍带回去,届时好好道个歉。 至于李高炎,那日贡院大门口差点被王七郎掐死,幸亏官差来得及时,将两人拉扯开。 烀饼一个不剩,李高炎下巴豆一事也就没了证据,碍于两人的秀才身份,最后定义为打架斗殴,各自批评一顿,也就散了。而那李高炎害怕被王家和张家报复,早已不见人影。 眨眼便到了放榜的时间。 早上天还没亮,小厮就急不可耐地敲开了顾南言的房门。 看清顾南言正在做的事情,两个小厮目瞪口呆,“姑爷,红榜就快张贴了 ,您怎的还有心思收拾东西?” 顾南言已经将衣着行装都收拾妥当,见人进来,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站直身子道:“我正要去找你们,等成绩一出,咱们就启程归家。” 二十多天,念心上人,思之如狂。 小厮愣了愣,神色怔怔指了指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那您…要不要去贡院看看?书生们都去看红榜了,怕再晚挤不进去。” “不必,等官差报信即可”,说话间,顾南言已经将床铺整理妥当,对二人道:“你们也速去整理行装,我们辰时出发,切莫耽误。” 按照规定,府州的官差会到考生住处报信,县衙的官差会前往学子老家报信,反正哪里都有人报信,没什么可着急的,正好再将这几日的书本笔记好好收一收。 这几天跟人交流,发现不同书院的教学侧重有所不同,每次交流完都有新的心得体会,然后及时记录下来,不知不觉已经攒了厚厚一摞。 小厮十分佩服自家姑爷的定力,见姑爷坚持,便只得听劝,回房间去整理行囊。其中一个按耐不住好奇心,草草收拾一番后,飞也似的往贡院贴红榜的地方跑去。 天色越来越亮,看榜的人也越来越多,小厮见缝插针,前面的人空出来些,他就跟着往前挪一点,慢慢的挤到墙根底下。 一行官兵自街那头而来,书生们一见到官差手中的红纸长卷,就跟狼见了肉,两眼放光,迫不及待让开一条通道。几个官兵走进来,开始往墙上刷浆糊,另有几个人将写满名字的红纸往墙上粘贴。 四个角刚粘好,人群轰地往前一挤,竟把官兵们的去路都挡住了。 “我中了!我中了!” “我家少爷也中了!中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的喝彩声,淹没了失意人的长吁短叹。 可怜那十几个官差,被围在人群中狼狈不堪,哪还有刚才众人让路的待遇,左挤右挤腰带都被挤歪了。 小厮抻着脖子掂着脚尖,在密密麻麻的人名里找寻顾南言的名字,怎么找也找不到,不免有些着急。 前面的人回头:“别挤了别挤了,没看到就是没有,往前挤有什么用?” 小厮欲哭无泪,急出一张大红脸,“不可能啊,我家姑爷不可能没中!” “哎你个大男人哭什么?你家姑爷叫什么?我帮你找找!” “姓顾,顾南言。” 却不想,这人重重哼了一声,“臭小子故意显摆!” 说完便往人群外挤去,不再理他。 “我我我…我冤枉啊!”小厮百口莫辩,不懂人家什么意思。 这时后面的人拍了拍他的肩,好心提醒道:“小兄弟,你且看排在第一位的名字是谁?” “啊?”小厮傻了,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去,第一排第一位,赫然是顾南言三个大字。 刚才看成绩是从半拉开始看的,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位竟然是姑爷!虽说近几日总有书生找姑爷交流学问,可是姑爷的乞丐形象早已停留在他心中,居然…竟是第一名么! 小厮一脸傻笑,飞也似地窜出来,一路快跑到酒楼。 此时报信的官差也到了酒楼门口,仰头望向客房的方向,高声询问:“新科解元顾南言可是住在此处?” “是我家姑爷!”小厮兴奋地挤过去,一个劲地朝官差招手,“我带几位官爷过去!” 报信官差也乐意给面子,当即下马跟在小厮后面,个个喜气洋洋。名次越靠前,意味着拿到的报喜钱越多。 众人纷纷让路,几个与顾南言相熟的学子也都跟在后面等着道喜。几天前他们还在押今年的解元会是何人,猜测应该是某位骈体文写得好的高手,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写成散文文体的顾南言。 看来这届主考官,重内容大于形式。不少书生长吁短叹,暗道可惜,他们都是为了凑骈体文硬生生砍掉许多干货的人,这会儿别提多懊悔。 最兴奋的莫过于酒楼老板。解元住过的房间啊,何愁卖不到好价钱?他这间酒楼日后可就水涨船高了! 一番庆贺后,众人各自散去。顾南言归心似箭,拒绝了多个酒席邀约,言称明年京城再会,一行人赶着马车踏上了景县城的归途。 · 苏家早已接到县衙官差的消息,顾南言还未到家,苏家酒楼就已热热闹闹摆上了流水席。 红烧肉、炖肘子、鸳鸯鸡、猪肚汤、牛肉羹……一道接一道上,来者皆是客,免费吃三天。 人人都知道,苏家员外的女婿高中了解元,明里暗里羡慕苏家的好福气。 举人难得,解元更难得,县太爷都抽空来苏家喝了一杯酒,以示庆贺。 苏家一时风头无两,达官贵人进进出出,苏河政眼底的笑意就没下去过,忙前忙后招呼客人,那精神头,比他自己考了状元还要高兴! 当年没钱读书,被迫赚钱养家,走街串巷从卖豆腐做起,到一开间的小门脸,再到开酒楼,好不容易有了钱,却因为经商,失去了参加科举的资格。 而今他的女婿考中解元,好比祖坟冒了青烟。幸好当时被管家劝住,没把闺女嫁去河间府王家,要不然哪有现在的风光? 他们苏家,终于熬出头了! 至于那王七郎的姑丈吴二明,已经气到七窍生烟。 想他侄子惊才绝艳,却只考了第一百名,也就是举人里头的最后一名,而苏家的小乞丐,居然捞了个解元! 面上无光啊! 苏家自此出了官身,古来民不与官斗,他再想耍点小动作都没机会了! 这一切,都是拜那城北的李秀才所赐!他现在一腔怒火都在李高炎那里,三天两头派人在李高炎家中盯着,只待李高炎一出现,就蒙起来打一顿,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李高炎的烀饼事件,早在考完之后就流传开了,先一步回到景县城的秀才书生们个个慷慨激昂,恨不能将李高炎剥皮抽筋! 一时间李高炎成为景县城所有读书人的公敌,家门口每天都挂着新鲜的烂菜叶子和液状臭鸡蛋黄,那李妇人更是趁着半夜三更回了娘家! 苏河政自然也知晓了此事,也听说张二痞是因为吃下了顾南言的那块烀饼,以致三天三夜下不来床。他心有愧疚,张二痞一回到景县城的地界,就带上厚礼前去拜访,言辞诚恳表示慰问。 张二痞当即表示没有关系。时至今日,他终于看清了李高炎的真面目!一切都是李高炎这条白眼狼的错,怪不到顾南言的头上。 事实上,他很庆幸替顾南言吃下了烀饼,以至于现在与有荣焉,总觉得顾南言的解元有他的一半功劳,直说顾南言返乡后要与他一醉方休。 苏河政满口替顾南言答应下来。 再好的广告也比不了家里出了位解元,一时间苏家酒楼被称作“状元楼”,十里八乡的童生秀才都来此处瞻仰吃酒,狂蹭顾解元的喜气。 霜儿拍了拍正在柜台前发呆的苏紫萍,得意洋洋道:“小姐,他们都说你是有福气的,随手一捡就是解元! 现在啊,大街上动不动就是捡乞丐的,都想效仿您捡个秀才回去呢!” 苏紫萍眼神空空望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敷衍地点点头,“小顾考中解元,来年春天再考个状元,也算完成任务了。” “任务?什么任务?” 当然是婚前协议的约法三章啊。考科举报答她,之后和离,然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就是不知道小顾怎么报答她。 她向来是有自知之明的。若是小顾平平无奇不是读书的料,她大可以一直养着他,无非多一张吃饭的嘴,现在人家平步青云,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倒让她高攀不起了。 金鳞本非池中物,更何况他们都不是真夫妻。等小顾日后进了京城,像话本里一样娶个大官家的贵女,届时她将与顾南言判若云泥。 “没什么”,苏紫萍随意地摆摆手,站起身,“霜儿,我回家睡个午觉,你去后厨找米四,让他做菜多添汤,少放肉,免费的还用这么足的量,多浪费多少钱?!” 霜儿的嘴巴几乎能塞进一个鸭蛋,不敢置信地问旁边的伙计,“小姐刚才说的什么?让后厨偷工减料?我没听错吧?” 小伙计肯定地点点头,“霜儿姐姐没听错,姑娘是说要米师傅少放些肉,多放些汤。”看来娘说的没错,越有钱的人家越抠门! 霜儿迷惑不解,但也只能照办,边往后厨走边嘟囔。 “…都中解元了,还计较几斤肉吗?怎的正头娘子还没老丈人高兴?” 苏紫萍到底没能歇息得了,还未走出大堂,门口便传来声声喧哗,音浪震天,好像乌泱乌泱的人都来她家赶早市。 仔细一瞧,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被一群人簇拥着往里走,边走边庆贺“解元老爷回来了!” 此人身着素色云袍,温润儒雅,落落大方,丝毫没有风尘仆仆的紧迫感,举手投足间气质俨然。 只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黑。 正是顾南言。 道喜声不绝于耳,正在吃饭的客人们也不吃了,纷纷挤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解元老爷,苏紫萍几乎被人群挤到墙角。 人情世故无非如此,当年被苏家族人置若罔闻的女婿,被景县城的老百姓弃若敝履的乞丐,今朝咸鱼翻身,成了景县城的荣耀,人人捧着的座上宾。 果然人生就像一场戏。 苏紫萍这边暗自感慨,琢磨着要不要从酒楼后门回家,没注意到自右后方投下的一片高大的阴影。 一道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丝丝入扣。 “娘子,我回来了。” 昼夜不停往家赶,只为夫妻早相见。 · 顾南言赶了一夜的路,远看着利利索索,凑近一瞧,下巴处都长了一点青茬,眼底的倦意挡不住。 只好先辞别热情的父老,先行回家沐浴洗漱。临走之前,苏河政宣布晚上摆大宴,甭管吃过的没吃过的都来沾喜气。 如此,众人才放顾南言离开。 回去苏宅的第一件事,顾南言将带来的礼物一一摆在苏紫萍面前。 有小炭炉、转花板、香炉、木雕…闺阁女子的小玩意儿,算不得多贵重,胜在精巧,至少景县城的木匠没有这等手艺。 苏紫萍讶异地挑挑眉,“这就是你的报答?” 思忖良久,顾南言才明白苏紫萍什么意思,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娘子供我读书,大恩无以为报,这些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嗯?” “…我逛街遇到的小玩意儿,拿来与娘子尝鲜。” 犹豫片刻,顾南言从袖中拿出一枚玉簪递过去,鼓起勇气说:“行至河间府白玉堂,见此簪与娘子甚是相配,便想…便想…” 耳根红到滴血,支支吾吾说不出下半句。 簪子通体雪白,内里青玉流转,簪顶则是一朵小巧的山桃花,花瓣向外,花蕊点点,栩栩如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值妾年华桃李春,结发簪花配君子*。 苏紫萍噗嗤一声笑了。刚才在酒楼举止有度宠辱不惊的顾解元,居然也会有如此纯情一面,好像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顾南言怔愣半晌,不知苏紫萍为何发笑,但直觉告诉他,总不至于是嫌弃。 却见苏紫萍一个转身翩然落座,裙裾拂过顾南言手中的白玉桃花簪,飘进那双滚烫的眼眸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女子的朱唇胜过三月桃花艳,“小顾,为我簪发。” · 晚宴时分,苏河政派人来请,要苏紫萍和顾南言二人前来酒楼,庆祝顾南言红榜夺魁。 要不是苏紫萍极力阻止,苏河政都想要顾南言身戴大红花骑马游街了。 今晚的苏家酒楼格外热闹,桌椅多到摆不下。最中间的主座,自然是留给今天的主角——顾南言。 顾南言已今非昔比,考中了举人,意味着一只脚踏进官场,就连苏家的族老都要靠边坐。只不过他不爱出风头,极力要求苏河政坐主座,而他坐在下首苏紫萍旁边。 众人又是一番赞叹,言称苏家女婿考中解元依然得体守礼,真应了那句一个女婿半个儿,道是苏员外好运气! 苏紫萍关注的点却不在这里,明明跟霜儿交代过,为何今晚的饭食依旧肉量十足? 真当鸡鸭鱼肉大风刮来的啊! 人多眼杂,不好脱身,便只能戳了戳碗里的鱼肉,不满之前溢于言表。 顾南言却是误认为苏紫萍不想挑鱼刺,微微起身夹起一块完整的鱼肉,剔除鱼刺后光明正大地放进苏紫萍碗里。 苏紫萍讶异了一秒,从善如流地吃掉了。 本事恩爱的举动,有些人便要找点存在感。 苏家一位中年妇女清了清嗓子,“萍丫头,为人妻应当三从四德,怎能叫举人老爷挑鱼刺,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说话的是苏紫萍的堂伯母,顾南言秋闱之前,毫不掩饰地称呼顾南言为绣花枕头。 而如今,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一流。 苏紫萍看到她碗里堆积如山的骨头菜肴,又是一阵肉疼,吃都堵不住嘴,真是讨厌。 没好气道:“堂伯母,在我面前没有举人老爷,他就算今天考了个状元那也是我的夫君,堂伯公没为您挑过鱼刺吧?见不得别人夫妻恩爱是不是?” 顾南言闻言,表情轻松了不少,他最欢喜苏紫萍大庭广众之下唤他夫君,只有这样他才能更有存在感,作为苏紫萍夫君的存在感。 妇人万没想到苏紫萍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反驳她,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甘示弱道:“你看你,哪有一点成家的样子?” 又转头对苏河政说:“河政啊,不是嫂子说你,以前也就罢了,现如今你的女婿考中了解元,不说咱们景县城,纵观河间府,哪有举人老爷的娘子抛头露面做生意的? 要我说,你这酒楼赶紧另寻个接班人,免得丢顾解元的脸!” 旁边立时有人附和,“没错,顾解元日后是要做官的人,有个商人娘子平白让人笑话,萍丫头还是趁早回家相夫教子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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