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龙之人（1 / 1）

潘裘失态地捏碎了茶杯，浅褐色的茶水浸满了手心，又顺着指缝在雪白的手背上勾出一条条水线。

他猩红的眼睛望向了隔壁那桌，沙哑的语调带着透骨的寒意，阴森森地问：“那毕红腰和明俊呢？”

隔壁桌被他骤然插话一问，还是用如此生硬的语气，各个脸色都不大好看。这时候董乐马上就跳出来打圆场，他扬起一个亲和力十足的笑容，朝着对面连连拱手：

“这位大哥实在是见多识广，我们刚才无意间听到大哥讲述这些秘闻，实在是心中好奇。我这哥哥前阵子练功出了岔子，被阴寒玄气影响，才说话这个语调。大哥千万莫要放在心上。小弟等人久在西荒尸魔之海附近游猎，哪里见过大哥这样神通广大、消息灵通的人物，这才忍不住一时口快，还希望大哥不吝赐教？”

董乐长了张让人不会提防的娃娃脸，笑容又机灵讨喜。他早年常常游走在鱼龙混杂的琅嬛坊市，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太多，不过几句吹捧，加上一个‘心向往之’的眼神，就哄得对面放下了臭脸。

那说话之人既然在茶楼里与同伴大吹特吹，为的就是享受别人对他的仰望和恭维。董乐可以说是完美拿捏住了他这一点，少年满眼期待地等候着他的下文，被这种殷切又崇拜的目光看着，说话的男子只觉得自己仿佛荣光加身。

他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做出一副睥睨之态，“哼，你这们这些淘沙子的乡巴佬就是孤陋寡闻。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一般见识。既然你这么诚心想听，我就告诉你好了！”

董乐连忙识趣地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他这细微的动作很明显取悦了男子，他挺了挺胸膛，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就摆了起来。

“如今论仙大会在即，各大宗门都想要擢升排名，期间少不了合作。比如这次论仙大会，御尸宗就已经和天恒宗结盟，因此你问的那两位前任圣子圣女，就被派往了御尸宗镇守城池。说是将左膀右臂借给御尸宗，其实依我看啊，就是把这两个失败者给发配边疆了！”

“哦~~原来如此。”

董乐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继续和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一旁的潘裘听到‘发配’两个字，殷红的唇角就勾起了一抹冷笑。他拾起衣角，细细地擦拭着自己沾上了茶水的右手，自白皙的手背擦到骨节分明的手指。专注的样子，不像是在擦手，更像是在擦拭一把锋利的宝剑。

“东洲御尸宗么.....”

他低声的呢喃只被对面一直观察着他，防止他暴起伤人的卞斯听进了耳朵。卞斯皱了皱花白的眉毛，小心翼翼地朝他那里俯了俯身，低声问：“怎么？潘师弟是觉得御尸宗的弟子不够补么？”

“哈！”听到卞斯这诡异又好笑的问话，潘裘没忍住自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他咧开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难得开怀地道：“是啊，真可惜，御尸宗那些干瘦的家伙，哪里有万剑宗的弟子大补。”

卞斯听后，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忍不住摇头道：“那也只能将就一下了，万剑宗的人还算正派，宗主说了，不允许你滥杀无辜，只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么.....”

潘裘低声的自语着，漆黑的眸中仿佛蠢蠢欲动地要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他抬起手抵在了唇上，压制住了愈加癫狂的笑容，自指缝里漏出一声浅浅的喟叹。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厢二人小声的对话也被卞斯巧用手法遮掩了，那边对着董乐大侃特侃的男子，并没有听到二人这完全将九宗之一的‘御尸宗’当盘菜一样讨论的内容。假如他真听见了，那恐怕潘裘今晚又要加餐了。

这位得天眷顾、侥幸逃过一劫的男子如今正唾沫横飞地给董乐这位新加入进来的捧场听众，大谈近来各州的奇闻。

从珍萃宝光门准备炼制出一件能超越飞仙境的仙器，讲到北洲景朝无尽处城主突然与合欢宗大长老朱子季有了龃龉、大打出手。

该说不说，这男子虽然言语中有些危言耸听、夸大其词，但是他知道的八卦还真不少。

“对了！我这还有一件关于咱们西荒州的秘闻！”男子突然猛一拍大腿。

他这一嗓子把周围几桌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连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潘裘，和紧盯着潘裘的卞斯都转过眼睛，看向了一脸亢奋的男子。

“想必你们都知道两年前，西海海眼暴动一事吧？”

男子神神秘秘地卖了个关子，以一个反问句来勾起在场诸位的好奇心。

董乐神情有几分古怪，语气还是怂恿道：“听说过，但是不知原因，也不知内情。莫非大哥你知道这其中内幕？”

“哈哈哈，当然！”男子拍了拍胸脯，骄傲地道：“我想也是，你们这些人一定不知道这件大事。但是我可是当初就在海眼附近的沙棘城，甚至还是城主的座上宾，因此我亲眼目睹了当初那场暴动的始末！”

“不都说是海眼下的妖尸暴动，掀起的妖兽海潮吗？”

“妖兽？”男子鄙夷地看了出声的人一眼，冷哼道，“什么妖兽？分明是妖龙！”

“龙族！？”

一石激起千层浪，男子话音一落，附近几桌客人一传十十传百，登时整间茶楼的人都被这一片惊呼声吸引了目光。

男子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矜傲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龙族早已经在上古时代就已经灭绝了！怎么会自西海海眼下引起暴动呢？”

人群里传来否定的质疑声。

男子不屑地瞥了瞥话音传来的方向，嗤笑道：“你说龙族灭绝就灭绝了？你亲眼见到了？哈，你没那个福气见到，我可是亲眼见到了！”

他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男子哼笑道：“那日西海暴动之时，我正好在沙棘城城主府参加城主的宴会，陡然天际间如野火燎原，眨眼便从蔚蓝变成了火一般的深红色。我们这种在西荒多年的修士都清楚，天泛异象，必有灾劫。”

“城主当时便带领着我们到了城外，那时沙海翻涌，整片尸魔之海像是被一双大手搅混的水池，大片的漩涡与沙浪，无数妖尸魔兽都被卷入其中。那凄厉的哀嚎声，啧啧，我可至今难忘！”

男子回味着那一日的光景，继续将自己看到的一切绘声绘色地向在场众人讲述着：

“众所周知，自上古时期以来，西海海眼除了百年难得一遇的西海海眼风暴之外，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暴动。甚至有史以来，所有记载中的海眼风暴都抵不上这一次的威力。”

“那铺天盖地的黄沙，几乎要把有着飞仙境守护大阵的沙棘城都给吞没掉。幸亏沙棘城的城主修为高深，率领我们一众修士打开了护城阵法，我们这才能在那次暴动里安然无恙。”

“吞噬一切的沙尘和几乎要把天地都撕裂的飓风，就在我们的眼前肆虐。飓风里，无数我们害怕敬畏的妖兽都被卷入其中，如灯中飞蛾，无处脱逃，只不过片刻就被飓风碾成了碎片。”

“而就在这恐怖的时刻，我突然听见了一声骇人心扉的龙吟之声！”

“嘶——”

茶馆众人都在他这生动形象的描绘中仿佛身临其境，心都随着男子的讲述提到了嗓子眼。

而男子也似沉浸到了那日恐怖的回忆中，眸光飞远，语气幽幽：

“不只是我，整座沙棘城中的人都听到了那声龙吟。而就在这一声龙吟之后，我们脚下忽然地动山摇，踏实的地面都如同城外尸魔之海的流沙，层层波荡，鼓起如小山一样的浪，冲得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御空飞行。而那些无法飞行的修士，都吓得往高处爬，连树上都挂满了人。”

“就在这仓促的一阵地动后，城主忽然朝我们大喝一声‘快看海眼！’”

男子话说到这儿突然一哽，眼里涌上了几分莫测的神情，似畏惧，又似向往。

“——豁，老哥，那海眼里到底有什么？”

听到兴处的围观者们着急地追问。

男子双目涣散，话音都有些飘忽，

“我当时一听到城主的声音，就看向了那海眼处。”

“只见那熟悉的海眼旋涡，如同一张被顶破的鼓皮，猛地自漩涡中心升起了一对龙角！”

“那硕大的龙角缓缓攀升，最后石破天惊地挣开了流沙的束缚！只见一条巨龙拔地而起，直冲寰宇！”

男子高昂的音调引得众人都不受控制地微微仰头，朝着头顶看去。似乎真能从茶楼的顶棚上看到那龙翔九天的一幕。

“那是一条苍青色的巨龙，庞然大物不可描述，只一眼便觉得遮天蔽日。它腾空之时，仿佛将烈日都吞进了肚子，整座沙棘城都笼罩在了他恐怖的阴影中。”

“我只能抬头看它，所有人都在抬头看它。它睥睨众生，在天际高高在上地俯视了我们一眼，便势如闪电、轰轰烈烈地冲进了火红的天幕中。”

听众们都被男子描述的场景震撼了，他们的神情恍惚，好似在幻梦中见到了那条巍巍苍龙，目送着它飞远。

就在众人都以为男子已经将所见所闻讲完之时，便听他陡然话锋一转。

“今日我说的，你们有可能在某一个有幸见到苍龙的人口中听过。但是，我除了见到苍龙，还看到了连沙棘城城主都没看清的事情——”

众人的胃口瞬间又被吊起，几百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却听他悠悠说了四个字。

“一个女人。”

“什么？什么女人？”

男子落下目光，扫视全场，一字一顿地道：

“——我在那苍龙背上，看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驾驭苍龙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