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瓦房内,窗外融进凄清的月色,照在阴湿的地砖和洗到发白的床帘上。屋内的摆设简陋又破旧,一桌二椅,一床一架。那架子瞧着像是个书架,只是上面空空如也,没有半卷书册,反而积了厚厚一层灰。 窗外斜长着几枝野竹,竹影随着风摇摆,裹着月色投进窗户里,落在床帘上像几只张牙舞爪的手。 “呃啊——” 一声老迈的惊呼声自帘后传来,布满皱纹的手青筋毕露,一把抓上床帘,将帘子连同床沿的挡板一起扯了下来,发出‘哐当’的巨响。 “吱呀——” 屋子的木门被仓促地推开,一个满头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擎着一杆油灯快步走了进来。他将油灯放到床头,将床上的人扶了起来。 卞竟脸上的汗水都成了线,顺着他肌肉苍老的纹路淌了下来,他脖颈凹陷,衬得喉头特别明显,此刻因为恐惧而上下颤动着,好半天才扶着坐到床边的人,嗫嚅出一个字:“水....” 老者连忙起身,自桌上的茶壶里倒了大半碗冰冷苦涩的茶水递到了卞竟嘴边,老态龙钟但又颇为儒雅的声音自他口中响起:“爹,慢点喝。” 卞竟探出头,床前的油灯照亮了他的脸。他头发苍白,两颊干瘪,却留着一把仙风道骨的白胡须,火光擦进那双老而精明的眼,让人总觉得这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年轻时绝对不简单。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一坐一躺的两个老人看上去差不多的年岁,容貌也很相似,竟然不是兄弟,而是一对父子。 卞斯虚抬着茶碗,观察着大口喝水的老父亲,犹豫了半晌才问道:“爹,您是做噩梦了么?是又梦到从前的事了吗?” 卞竟喝水的动作一顿,好半天后才将茶碗放下,露出那双疲惫的眼。“是啊,我又梦到他了。” 他的目光飘远,似乎回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岁月,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背影在他面前拾阶而上。清早的曦光落到那一身艳红的官服上,好似天边初升的朝阳。那时候他觉得,这个时代,这个朝代都才刚刚开始。 “唉。”卞斯叹了口气,也不知怎么劝,只能干巴巴地说道:“爹,别再想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你不懂...你不知道....”卞竟连连摆手,语气哽咽,“这次不一样了....我这次,我这次梦到他回来找我,他问我有没有见到他的脸.....你说!”卞竟忽然眼睛诡异地一亮,他一把握住儿子的手腕,“你说,他会不会是来带我走的?他是不是要带我走了?” “爹——!”卞斯沉声喝了一句,复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大逆不道,便又放缓了声音,劝道:“爹,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您儿子我都半只脚跨进棺材了,他要是真来找您,早就来了。” 他每说一句,卞竟的神色就黯淡了一分。卞斯于心不忍,但还是决定把话和父亲说清楚,“爹,您想啊,他当年是被神通广大的修士所杀,那些修士您也知道,多得是拘魂拿魄的手段,他怕是.....”卞斯顿了顿,最后一咬牙道:“他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了!” “你住嘴!”卞竟一声怒喝,竟将茶碗一把摔在地上。瓷器破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尤为刺耳。四分五裂的茶碗在地上洇开一小块水渍,卞竟气得呛咳不止。卞斯连忙手足无措地想要帮忙,却被卞竟狠狠拍开了手臂。 卞斯被这一拍给拍精神了,他心里有些懊悔地想。明知道自己的父亲越老越固执,自己还偏往他的忌讳上撞,真是活该! “爹,儿子错了,您老人家别动气。”卞斯都到了古稀的年岁,但是在自己父亲面前依旧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低着头等着挨骂。 “你....你...我问你,你有没有每年都去给他烧香祭拜?”卞竟嘶哑地喘息,余怒未消地瞪着自己的儿子。 “有!”说到这事,卞斯哪敢犹豫一秒,连忙不住地点头道:“自从爹您卧床开始,儿子每年都有去祭拜那位。” 他这话说完,卞竟的怒火才算是灭的差不多。然而卞斯才刚松了一口气,就又听他冷不丁一问:“你这些年还有读书么?” 卞斯精神松懈之下刚想下意识地答一句有,前音都出口了,对上卞竟那双精明的老眼,顿时一个激灵,立马改口道:“没....没有了。” 他此言一出,卞竟不仅不生气反而放松了不少,他拍拍儿子的背,安慰道:“没有就好,爹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科举都已经废除了二十多年了,你再读书又有什么用?前几日刘郎中来给我看病的时候说,他因为自家小儿子天资聪颖,全家都惶惶不可终日,最近已经决定举家搬迁到魏国去了。” 他说着又唏嘘地叹了口气,“幸好,你年纪大了,那些人也看不上你,你只要不读书,安安稳稳地过完这后半辈子,你爹我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 “爹,您别总将‘死’字挂在嘴边。”卞斯不爱听他这话,皱着眉纠正他。 “哈!”卞竟忽然苍凉地一笑,“我这寿本就来得脏,要不是当初你娘怀了你,我早就随他一起去了。何故凭白活到这般年岁?” 他说着说着,竟老泪纵横。卞斯知道他爹年纪大了,脑子也有些糊涂了。人越老越爱回忆过去,尤其是会将这辈子曾经耿耿于怀的心结都给掏出来反复揣摩,拿指甲掰碎了,拿掌心揉化了,一点一滴地去琢磨。 离天亮还早得很,卞斯不愿意与父亲再争论,反正顺着他的糊涂话接茬,你一句我一句的,终于又将老人家安抚着睡下了。 关门离开的那一刻,他恍惚听见父亲梦呓般哼唱着一支童谣,模模糊糊的声音顺着门缝溜出来几句—— “忆当年...探花郎...打马折花抛宫墙.....” 卞斯听到耳朵里,叹息一声,摇摇头离去了。 鸡鸣破晓,天青欲雨。今日不是个好天气。 叶卿云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有些阴沉的天空,有些心绪不宁。 今天便是那‘品花大会’的第一日,据孙生所说,那个害了他的合欢宗弟子就会在今日出宫,前往请仙台顶层主持大会。不知怎么,叶卿云总有种今天的事情不会顺利的预感。 “宗主为何事烦忧?”孙生站在她身旁,神情有种莫名的亢奋。 叶卿云睨了他一眼,将心中的预感压下,摇了摇头,随口问道:“这几日你找的怎么样了?” “还没什么头绪。”一提到这事,孙生就有些沮丧。一百多年过去了,他当年那些同僚早就都死光了,朝代更迭,加上如今的掌权者沉迷仙道,那些世家大族也都凋零离散了。现在的赵国还是赵国,只是对于孙生来说,已经变得陌生了。 “算了,慢慢找吧。实在不行,东海秘境出来后,我们再留在赵国一段时间。”叶卿云安慰道。 孙生苦笑了一声,已经有些想放弃了,但还是恭敬道:“多谢宗主。” “别气馁,这不还有个现成的线索么?今日想办法抓了那个害你的修士,到时候哪怕是用搜魂之术也给你搜出来。”叶卿云眸带冷色,指尖划过殷红的唇角。 孙生自然知道自己主人的修为,还没结丹之时就已经能连斩四五名元神境修士。眼下结了丹,等闲的通玄境都有一战之力。他那个仇人他早就打探过了,百多年过去也不过是个元神境初期,还是靠丹药堆上去的。他想,都不用宗主出手,他自己就能亲自报仇雪恨! 现在....只需要等那人自己送上门来。 率城今日天还没亮,街上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不少人。有早起摆摊的,还有的是昨晚彻夜难眠的,有兴奋地睡不着的,也有害怕到整夜发抖的。只因为今日是赵国在新帝登基之后,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的盛典——‘品花大会’的第一日。 据说连赵国的国师都会前往请仙台来亲自主持这一场盛会。 普通老百姓不是谁都害怕自己或者家人有被选做‘名花’的,一些愚昧无知或者太过穷苦的人家只知道,只要有人被仙人们看中,就会赐下无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可是泼天的富贵! 不少人家甚至为了这一日,精心地培养自己的儿女,只为了在品花大会上力拔头筹! 当然,也有像刘郎中这样清醒的人家,天还没亮就带着一家人逃难似的离开了率城。不过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先不说有多少人想逃,就算是逃也得有门路能贿赂守城的士兵给你开门。所以逃得出去的,也是凤毛麟角。 刘郎中几代行医,在城中颇有些人脉。险而又险地让他打听到,有仙人貌似看中了他家小儿子,于是他连忙拖家带口地跑了。他这一走,他手上不少病人没了看病的大夫,只能重新再找人。 比如卞斯,刘郎中他们一家从小就给他和他爹看病,从刘郎中的爷爷一直看到刘郎中名满率城。现在突然没了熟悉的大夫,卞斯拿着刘郎中留下的脉案,一时在街头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去寻哪一家。 如今读书的人少了,会看病开方子的也随之减少。剩下的那么零星几个大夫,不是水平不够就是漫天要价。卞斯父子俩日子一直过得清贫,全靠卞斯上庙上给人写香火册子,赚一点微薄的工钱维持生计,哪里经得住那些医馆的搜刮? 正迷茫地在街头打转,忽然一个莽撞的身影从巷子里窜了出来,与卞斯擦肩而过时,一下子就将他老迈的身板撞倒在地。 那人连忙回身,将卞斯扶了起来。 卞斯一阵天旋地转后,就对上一张英气俊俏的脸,这是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少年人,浓眉大眼的,眼神里是如今这世道少见的纯粹。 “老先生,您没事吧?” “啊....没事。”少年的声音响在耳边,是他这种老年人没有的蓬勃朝气,卞斯晃了晃神,才动了动干涩的嘴唇。 别见他看起来一副胳膊腿生锈的样子,平日里要是磕了碰了,却格外的皮实。旁的老人这么结实地摔上一跤,不是脚扭了就是腰闪了,但是卞斯确实没什么大事。就是皮肉有点疼,估计是磕红了。 “您....真的没事?”少年怀疑的目光扫过卞斯上下。 卞斯拍了拍沾上灰尘的青衫,朝少年露出一个和蔼的笑:“真没事,小后生往后走路可要当心些,别那么莽撞了。” 少年见卞斯确实没什么大事,这才松了口气,朝卞斯抱歉地一鞠躬,才转身离去。 这个小插曲,卞斯也没放在心上,他还在想应该上哪儿去找个新大夫。后来琢磨着父亲比自己这个死读书的脑袋要见多识广,也要睿智强干许多,于是打定主意,准备回家问问老父亲的意见。 结果脚才往前迈了一步,就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弯腰捡起来一看,是块令牌。 这令牌好像是青玉雕成,一看就价值不菲,这玉令牌的正面刻着‘玲珑傀儡宗’一行小字,背面则是两个他不认识的古篆字,应当是一个名字,还泛着丝丝流光。 这东西一看就不是凡物,估计是刚才与他相撞的少年掉下的。莫非刚才那个少年竟然是个修士不成? 一想到这里,卞斯就觉得手中这块玉令有些烫手。刚想丢出去,手却一僵。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将这块玉令揣进了怀里。 这件事让他直到走进家门时,神情都还有些恍惚,因此也没注意到面罩黑云,满脸铁青地坐在院子里的父亲。 刚要与卞竟擦身而过,他那风雨欲来的低沉声音就炸在耳畔。 “站住!” 卞斯打了个冷战,倏地回过神,见到父亲那一脸怒容,刚要发出疑问,就顺着卞竟的手,看到他摆在院中石几上的那一摞书册。此时卞竟瘦得只剩皮和骨头的手正按在那一摞已经泛黄卷边的书册上,一双眼愤恨又悲痛地看着他。 卞斯想解释的话,在对上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的时候,又统统咽了回去,只讷讷地唤了声:“爹.....” “砰——” 卞竟一掌拍在那摞书册上,饱经风霜的声音仿佛要泣血:“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再读书了吗!你是聋了吗!!” 卞斯吓得一哆嗦,“我只是....我只是看看....” “看也不行!看也是罪过!!咳咳...”卞竟双目圆瞪,一声怒吼,满头银丝被风吹起,他像是树枝上枯死的叶片,一阵微风就可以将他吹落,化作尘泥。 “爹!爹您别激动!”卞斯见卞竟咳嗽不止,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连忙上前搀扶。 “你....你....逆子...”卞竟咳喘不停,牙缝里也要挤出几句骂。他猛然把手伸向那摞书册,将书本抓在手里,拼命撕扯。 “爹!别撕!您别撕!”卞斯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慌忙阻拦。 然而卞竟今天铁了心要掐死卞斯读书的心,“我让你读书!读书有个屁用!” 卞竟怒骂的声音一连串地敲进耳朵。卞斯已经这把年纪了,今日也不知是被触痛哪根筋,忽然一声大吼:“够了!” “爹!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就是不让我读书??” 他悲愤欲绝地喊出了从小到大压在他心头的疑问。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卞竟眉头竖起,抖动着胡须露出一个似嘲讽似绝望的笑容,“文素,你可知你的字是谁起的?” “是...是谁....?” “是尚书大人!”卞竟老眼发红,好似又回到了那血淋淋的旧日,“你问我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好,我告诉你!” “因为百无一用是书生!” “因为这个国家的文气,这个国家的骨气,这个国家属于文人的一切,都在尚书大人死的那一天一齐结束了!” 卞竟一时间老泪纵横,那布满红丝的眼睛仿佛马上就要滴下血来,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卞斯吓得发抖,连忙搂住父亲行将就木的身躯。 “文素啊...孩子....”卞竟苍老的手盖在卞斯同样花白的头上,“现在这个朝代,你读书是没有路的,怪我....怪我把你生错了时代.....”他的眼神逐渐涣散,仿佛透过远处阴霾的天看到了那一日火红的朝阳。 “百无一用....救不了您.....” 他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在空旷的院中最后只余下卞斯痛苦懊悔的悲呼: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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