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李康还很年轻,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称颂之声,是这个王朝最仁善的太子。 他看着抱着自己大腿的小乞丐,不知为何为何动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了东宫,听女儿给他取名为九思,只当做送给了自己女儿一个玩伴。 他知道李妍君对九思有多么偏宠,几乎是默认了九思堪比世家公子的衣食住行,默认了李妍君给九思找最好的教习师父,默认了李妍君与九思日日都待在一起。 可现在,他负手站在柜子前面,身上是一层薄薄的金色阳光,冷眼看着柜子里浑身狼狈的九思。 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抬眸看着他,说不清眼神里面有没有怨恨,和十多年前冲出来抱着他大腿时的眼神一眼,沉静得像是幽谷里一颗顽石。 “给他松绑。”李康吩咐道。 几个太监躬着身子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九思身上乱七八糟地麻绳全部取下来,又拿走了堵在他嘴里的布,扯着他的手将他从柜子里拉了出来。 九思跌倒在地上,看着李康的鞋子,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李康身前。 “朕在问你,回话!”李康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 九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这段时间接连受伤,本就气血不足,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将他绑来的,下手实在有些重,后颈一直在隐隐作痛,手臂上的伤口也一直在冒着血,让他又冷又昏,口腔里都是铁锈味。 若非不合时宜,他一定能笑出来。 可惜君王在前,他也不好放肆,只能收敛着情绪,用干涩的声音说:“回陛下的话,奴才听清楚了。” “你要记住,你只是一个奴才,永远都是一个奴才。朕救了你,让你跟在公主身边伺候,你要知道感恩,清楚自己身份,不要做一些无畏的肖想。”李康居高临下地看着九思的头顶,“做好你的分内之事,朕许你跟着君儿。否则,朕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九思垂着眼,静静地等待着,待李康说完,便伏在地上,轻声说:“奴才听清楚了。” “回你的住处,让太医给你看看伤。” 李康说完,也不再看九思一眼,转身坐回了龙椅上。 “谢陛下。” 再他身后,九思一丝不苟地行了全礼,而后有些费力地站了起来,蹒跚着向外走去。 夏九跟在他身后,见他走得艰难,跨出门槛时甚至狠狠踉跄了一下,忍不住要伸手扶他,却被他摆手拒绝。 很快,门打开了,又缓缓关上。 李康扔下一字未批的奏折,长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以往从不会这样。”刘世瑞从内室出来,满面愁容。 “父皇在时便说过,朕性情和软,掌不好江山。朕起初不服,坚持要以仁治国,多年下来,看看这国被朕治成了什么模样。”李康自嘲地笑笑。 “陛下仁心是百姓之福。如今的朝廷,百官相争,倾轧不止,实在是臣的无能,没有辅佐好陛下。”刘世瑞佝偻着身子,竟也浮现出了老态。 他想到多年以前,妹妹还在,与少年意气的太子站在一处,是多么和谐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他们壮志凌云,立誓要治出一番河清海晏,哪里想过一步是难,步步都是难,竟到了如今这个进退维谷的局面。 “和你有什么关系,若是茗儿知晓,又怪朕欺负你。”李康笑着罢罢手,神色里却尽是忧伤,“朕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就快要去见你妹妹了,还是让她念着朕一点好吧。” “陛下!”刘世瑞跪倒在地。 “如今的场面,朕若活着,还能勉强支撑。可是泰儿年幼,君儿天真,待朕归去,你一定要多帮帮他们。朕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甚至赔上了君儿的幸福,若是……若是朝堂仍旧大乱,朕如何去见茗儿,又如何去见先祖……” 李康以手掩面,不一会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君一臣在难以承受的静默里,皆感受到了几乎要将人溺死的痛苦和压力。 另一边,李妍君心上心下地回了荟怡殿却仍旧坐立不安,看得落兰和若月也紧张了起来。 她想了又想,仍旧是不放心,招来落兰吩咐:“你现在去找九思,让他收拾好东西,去边境从军吧。” “殿下?”落兰大吃了一惊,不知李妍君为何会突然有次安排,“九思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您别同他计较,奴婢这就让他来给您认罪。” “不……不,九思没有罪,他不应该遭受无妄之灾。”李妍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自语,半响后像是突然听懂了落兰的话,牵着她的手,有些着急,“落兰,你帮我劝劝他,让他一定一定暂时出去一段日子。我会安排好,不会让他受苦的。让他听话好不好?” “我……”落兰有些为难。 “九思脾气犟,我若亲自和他讲,他必定又会难过,我也难免心软。你帮帮我,去劝劝他,他一向都听你的话。”李妍君红着眼,泫然欲泣。 “殿下您别着急,奴婢……奴婢这就去和九思讲。”落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出了事情的紧急,提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李妍君跌倒在椅子上,全然不知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模样。 她自小长在皇家,实在是见过太多人无缘无故地消失。她一定要将九思送出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的性命被掌控在别人的手里,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日头西斜,落兰终于回到了荟怡殿。 李妍君才见到个人影就跑着迎了上去,唬得若月和阿离连声劝慰。 “怎么样?”李妍君看着落兰问。 落兰面露难色,摇了摇头:“九思说他不会离开的,若是殿下厌烦了他,就请殿下……赐死。” 这倒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李妍君几乎要被气笑,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地去见他,却又很快冷静下来。 李康显然在她身边安插了人手,盯着她的动静,若她动静太大,说不定又会惹恼了李康,她要忍住,不能再与九思见面,一定要让李康相信,她真的对九思断了心思。 李妍君怅然若失地往殿里走,满心酸涩地问落兰:“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殿下今日怕是睡不好,让奴婢晚上为殿下多燃一柱安神香。” 很快,天彻底黑了下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地都湮没在浓稠的夜色里,看不清楚,挣不出来。 几日之后,李康当着文武百官为李妍君和柳仕青赐了婚。 李康原本以为此道旨意一出,那其岳必定又会纠缠,毕竟他一直坚持要让李妍君嫁给诺国的国君,却没料到他像是挺喜闻乐见的模样,甚至还态度甚好的送了些布匹算作公主新婚的贺礼。 赐婚的旨意下到了荟怡殿,李妍君也没什么反应,礼数周全地接旨谢恩,然后在房里枯坐了一夜,谁也不见,知道天将明时,房里的蜡烛才幽幽熄灭。 马上就要年底,按照李康的意思,大概是想要他们尽快完婚,最迟也就在新年之后。 各宫各府都忙碌得厉害,商量吉时,核定假装,选建公主府……一向节俭的君王像是要倾国之力为他唯一的女儿筹备这一场婚礼,与其说是宠爱,倒更像是补偿。 不过半月出头,尚艺府便出了十数稿婚服的草图,件件都极尽华美,恭恭敬敬地奉给李妍君挑选。 也不知道是今日来的第几波人,李妍君只觉得有些头昏。 她上次见九思是什么时候来着? 她好像摔了东西,发了脾气,甚至还打了人,真是不应该,那个时候谁又知道如今连见面都需要斟酌呢。 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也不知道伤好没有,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有没有还在赌气,不将身体当回事。 “公主?公主?”尚艺府的女官见李妍君许久不说话,有些惶恐,“若是公主不满意,我们可以重新商定。” 李妍君摇了摇头:“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我定好了再告诉你们。” “殿下是不是有些累了?”落兰担忧地问。 李妍君点了点头,只觉得浑身都困倦得厉害:“吩咐下去,今日不见人了。我想先睡一觉,你们也都不必进来伺候,若我没叫你们,晚膳也不必端进来。” 落兰心中觉得不妥,却也知劝不住,只能看着李妍君回了寝房休息。 四周都很安静,李妍君很快便进入梦乡,迷迷糊糊地见到了很多年前的九思。 那个时候九思才来府上不久,又瘦又小,却对她有求必应,受不住她央求,与她一起去城外放风筝。 李妍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滚下山坡的,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疼,几乎要散架,放声哭了一会。 “殿下别哭。”九思手足无措地安慰着他。 此处没有其他人,李妍君哭了一会便也止住了,抽抽搭搭地看向九思,只见他脸色惨白,脸上有不少细碎的伤痕,头发伤也尽是枯叶。 她突然想起,自己跌下去的时候被九思拉住,大概连累着他也跌了下来。 “我们怎么回去呀?”李妍君问他。 “别怕,我带您回去。”九思坚定地说。 他背着李妍君,一步步从山下爬上去,又一步步走回东宫。 直到后来,李妍君才知道他因为护着自己,手臂都脱了臼,伤得不知比自己要重到哪里去。 “九思,休息一下吧,让我看看你。”李妍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他的伤,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 “殿下……”九思唤他。 他眼睛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正如他身上的血,几乎要滴在地上。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