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崔时雨在第三日就急急忙忙进了宫,寻到几人门前来了。 “殿下,”她神色较之前几天更差了一些,眼底乌青。“你骗了我。” 他明明说祖母会醒,但她守在身侧那么久,祖母一点睁开眼睛的预兆都没有。 恭王殿下骗了她——崔时雨在此刻不得不承认。 但怎么会?他这样的人,也会拿这样的事情来同人开玩笑么? 等到失望如潮水一般把她淹没,终于趁着白日里,她入宫打算去寻个说法。 —— “崔姑娘想我帮忙,我自然是可以帮你的。”齐悠白请她入座,但她不肯,于是他索性也不强求了。他对着她垂眼,看着她时和他的兄长十分相似,带着她未曾想过,能在这人身上出现的威胁感。 “只是我先前怜的是姑娘一番孝心,想着恰好在此,怎么着也就顺手帮了。” “但崔姑娘似乎没说实话,”他语气淡淡,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师弟师妹。 青丝:......抱一丝,真的抱一丝。 “但有一点我不怎么明白,”齐悠白问她,倒是很诚恳的样子。“姑娘既然请我帮忙,便是信任我。但此事有关老夫人性命,你怎么却不据实相告呢?” “还是说,”他故意一般的问,“你根本就不想老夫人醒?” “你胡说!”崔时雨听见这话,惊吓之下腿脚瞬间瘫软。“我怎么会不想祖母醒。” “......你知道檀郎是谁。”齐悠白道,不是疑问的语气。 崔时雨身子抖了一抖。 “崔姑娘不愿说的话也行。” 他一个眼神过去,善解人意的小师妹即刻走过去要将她扶起。青丝这样,神色无奈地看着崔时雨诚恳道,“我们并非一定要知道些什么,只是老夫人的病,你也知道......” “害。”青丝把人扶起来坐下,看着失魂落魄的崔时雨道,叹了一口气。 “不说就走了!”徐怀真气得要命,忙来忙去没遇着个正经事不说,拐弯拐来拐去把人都惹毛。 “——别!”崔时雨睫毛一颤,眼盈满的泪水就滚落下,“我......我说。” 青丝递了一张帕子过去。 这姑娘并未把脸抬起来,垂着眼。好半晌,她才慢慢开口。 “我并非祖母的亲孙女。” ......这实在是一个无比离奇的故事。青丝再次想。 * 天宁十五年冬,崔裴两家姻亲终成,大喜。 天宁十六年春,镇远将军崔焰受命领兵绞杀叛匪数月,返回途中遭敌军伏击,射杀于静谷。 天宁十七年,崔老将军病中听闻噩耗,心力衰竭而死。 “祖母一生未育有子女,而我父亲,”她缓缓道来,“实则是崔将军的表弟。” 这在春城也算不得秘密。齐悠白点头不语。 “崔老夫人刚刚失去了儿子,继而又失去了丈夫......她苦痛未消,一知崔府从此便式微,二来也明白祖母新寡不易,于是想要她回裴家去。” 崔时雨哽咽一声。 “但她不愿。” 崔时雨苦笑起来,“祖母幼时许我离经叛道,但我实在不是那样的性子。” “她说女子不应该永远被困于高墙大院之下,叫我不要看《女训》《女诫》,说里面全是骗人的东西。” “但若事实真是如此,她怎么还在哪里呢?” —— 崔时雨的母亲是烟雨朦胧地出身的娇女。不过那年,她与前来慰问百姓的崔氏子一见钟情,怎么着也要嫁过去。 母亲眼睛哭得红肿,说将军妻子难做,常常是见了一面少一面,然她不听。 “母亲。”谢姑娘看着母亲,盈了柔情的美目中是同往日不同的叛逆。她见母亲无奈叹气,语气同幼时撒娇时一模一样。 “我若爱上一人,能见一面也是好的呀” “岁岁常相见实在难得,”她道,“我不愿说我只求一瞬,但我愿意搏一搏。” 最后她输了。至少在崔时雨看来是这样。 ——她与丈夫相守不过三年,生下个女儿之后身子越发不行,然后撒手人寰。 最后丈夫新娶。 有什么意义吗?若她听家里人的话,不作什么叛逆的娇娇小姐。即使是留在那里嫁个书生也好啊,至少不用死的这样早。 “祖母叫我做自己,”这姑娘仰头,“然而我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子。” “做个循规蹈矩的小姐很好。”她僵硬的去寻自己垂落的发,把它摆到该放的地方去。 “祖母一生为着她与崔将军少年情谊弃了很多东西,怎样也要留在崔府受苦......” “这其中……也包括她真正所爱。”她道。 所爱? “我并未骗你们,”崔时雨抬起头,“祖母念的就是檀。” 檀玉生。 “她一生受困,只将死了才敢念他几声。”讲到将死几个字,崔时雨后头一哽,许久才将涩意压下。 “我借着祖母伤病引你们来,不过是为解祖母的困。” 或是知道这事情实在难得常人理解,毕竟哪有自家孙女帮着祖母和外男牵魂引魄的。眼前这白衣男子一脚已踏出红尘业障寻觅仙法,却是还愿意踏足这斩不断的凡间缘尘吗? 她这才隐约发现了,自己上一次见齐悠白时,除却对年少一眼惊鸿的羞涩面外,想的竟然是这个吗? “殿下。” 崔时雨抿直了唇线,她唤这人,语气已然不再有之前思慕时候的羞恼缠绵意。 “我知道你拜望仙山,法术高明。可能帮我寻一寻那位檀郎君的魂魄?” “身既不能与之同葬,我只望圆了祖母的愿。” 这怕是她第一次展露己身的离经叛道,于是只干着嗓子,嘶哑的询问。 “你可否......帮我这个忙呢?” —— “你如何知道老夫人真正喜欢的人是檀玉生?”青丝不由得问道。 崔时雨眼眶未干,被扶在一边勉强饮了一口茶水才堪堪把胸中闷气压下。听青丝这一问,她便勉强笑起来。 “既是我有求于你们,那自然是半分不敢隐瞒了。” —— 崔老夫人很喜欢写信。有时是写给她远在天涯的知交好友,有时是走几步路就到了的春城邻家,她也要写信。 “为什么不亲自去拜访呢?”崔时雨不懂,便倚在她身侧问她。 然这老夫人摇头晃脑,“有些人见了面便要吵架。” 她摸摸孙女的头,眼神却是带着笑意的。“写信多好呀,寄出了便是寄出了,只需等着他收到就是。” 直到后来她腿脚不怎么好了,拄了年少时不屑一顾的拐杖,连见一面温和不会吵架的友人都难得了。 裴夫人年少时也算是春城一带有名的旁人不敢惹的姑娘,年老了却连家门都不怎么想出去。 “懒了。”她同越长越高的崔时雨这样说,只看着不远处的墙角青梅。 “一走出去看见事事新鲜,自己却老了,这是怎样的痛苦呀。” 裴夫人年轻时不喜欢被人唤夫姓,偏要人唤她娘家姓名,到了老却极喜欢上崔老夫人这个名称。 她对常人都温和,只对着那皇宫大殿里的人冷漠些。 但这是应该的,甚至宫中的人也如此认为。 ——卫国的崔将军死后仅仅一年,老皇帝为求安稳竟主动捐地以献蛮匪安身...... 所以她是怎么也怨得起来的。 崔时雨不知道祖母恨是不恨,她这人心直口快得很,自己却从未在她口中听到什么不该说的话。 即使她后来年少心动,初尝这其中酸涩苦闷,也仍旧看不透这位老夫人心中爱恨。 直到她看到那一箱子的书信。 “是我和祖母拜庙归来,夜中忽觉心悸。”她道,“只是我行至她房中时,只见她瘫倒于座下。” “口唤......” 檀郎。 崔老夫人有一箱子本来紧紧锁着的书信,从未让任何人发现。却在那夜散开来,崔时雨急急忙忙冲进去时,她昏迷已经好一会儿。 她蜷在那一堆常年累日的枷锁上,只剩下浅浅的呼吸...... 而自桌上散开的每一封书信之上,都是笔墨甚轻的三个字。 寄檀郎。 —— 檀郎亲启: 今天晚霞红的真好看。我觉得不错,而且很有你之前在第三颗柳树下吟那首什么什么诗的感觉。我想你那处不知道有没有这样好景色,就想着给你写封信。 反正,我是替你看了的。 檀郎亲启: 你猜我前些日子收拾屋子时发现了什么?哈,竟然是你那年回城时折给我的梅花。我当时故意说不喜欢你这样文邹邹的样子,实则是我骗你。 我很喜欢。 —— “我不敢多看,只见着其中两封。”停笔思及此,崔时雨竟也惊讶自己记得如此清楚,以至于当时这年轻姑娘的情绪都上了她心头似的使人这样难受。 她见几人仔细看着记下的书信,开口。 “我知道祖母时日无多,这才出此下计让殿下帮我。” “这样的孝心,殿下可允?” 青丝看向齐悠白,见他点了点头说允。 这样,她沉重的心思才落下地来。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无可奈何的生别吗?她想着或许也不是,要是这檀郎死了的话,那就是死别。 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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