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父亲,是不会苛待自己钟灵毓秀的嫡长子的。 凤凰台是前朝遗址,冬暖夏凉,那宠妃得宠之时还曾在其中置花灯数盏并华台一座,翩翩起舞其中,丝竹之声,朝野遍闻。 如今楚帝不流连后宫,此地闲置,也就逐渐冷清下来,只有占星官要夜观天象时,此地才会设坛,其余的倒已其他行宫无什么大的差异。 只是风格仍然迥异不俗就是了。 楚帝本就是慎独多思的君主,又敏于用人,自然能领会到张敬等人托魏骆传达那几句话的含义,他会来凤凰台,也不是因他真的觉得冤枉了澹台衡—— 诚然澹台衡的端方温润令他印象深刻,可他在是与澹台衡忘年相交之人前,还是一个君王。 秦疏拿棋将定了自己马甲的棋。她要做的就是让楚帝在澹台衡面前不再是一个君王。在此之前,这个身份的脱离甚至不是她或马甲来促使他完成的。 秦疏意味深长地收回两枚黑棋。 而是何躬行与张敬,献策给这位陛下的。 澹台衡不见了。 楚帝本就不指望打扫这方院落的内侍能看得住人,摆了摆手,叫人下去,等着锦衣卫来报他去了哪里时,却忽然发现那方琴。 亭台内的琴。 身为亡魂本触不得世间凡物,但借着香火在此处时他也曾与澹台衡手谈过几回,只是不见他抚琴。君子六艺,想来那般惊才绝艳的人也是会的。 这么想着,楚帝伸手去按那琴弦,却猝不及防间衣袖染上松香,眼前雾霭渺渺,模糊间竟然看到一处高台。 一处,血中的高台。 入梦不是秦疏的专长,她也并非天赋异禀可突破修仙界屏障的天选之人,说不会修仙术法便是不会,但不能引人入梦,用点心理暗示,叫他以为这是梦,却是可以的: 她让紫鸢挪了海灯的位置,特意摆在那位公公取书的路前,就是为着这一刻。 史书偏狭,历史上的亡秦甚至只是被篡改抹消过的古国,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然而澹台衡却必须有。 只有有了这赫赫纷然的过去,楚帝才知从何入手留下这个他如今还用得十分顺手的前朝之君,她也才能,一步步引楚帝入戏。 她手指轻按棋子。 演绎的最高境界,不就是令旁人也身临其境吗? 恒冬三月,秦末大雪。 楚帝瞧不见自己身边的侍从,玄色龙袍曳在深色融了的雪水中,如同黑龙拖尾一般,衬得他满目帝王的冰冷与森严。 他也料到自己这恐怕是触碰了什么禁制,或许是被澹台衡冒犯,或许是处在阴阳交界。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眼前景象打乱。 雪色连幕中,他望见那座带血的高台。六角留龙,凤舞九天,屋檐探出头去,接住鹅毛大雪,其中台阶纹路,皆超出本朝规制。 是楚帝御朝十数年,也不会享用的奢华祭坛。 但这里有。楚帝便明白,这恐怕是亡秦那昏君所建,建的竟与凤凰台一般无二。 而那上面的人,是澹台衡。 他比楚文灼往日见到的那亡魂还年轻些,模糊断续的眉眼也终于变得清晰,清冷......真实。 踏在薄雪上的木屐吱呀声顿住,楚帝抬首望着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眉眼之间审视凝住。 面前的澹台衡依旧散发落雪,玄衣大氅。不同的是,他还只是个少年。 浑身染血,手指几乎断了连理,跪向北方,手持绢帛,玄衣覆雪。 不及弱冠,身形清癯,不显文弱,只觉得他这样轻,这样淡薄的少年,着明显不合身的玄衣,大氅甚至都挡不住一身冰雪的压迫,却压不完他的脊梁。 他的声音也不是成亡魂后的一阵风。“亡秦有罪。” 十九岁的少年指骨缝间都是粘稠血腥,绢帛都被浸成深色,声音本该嘶哑,颓丧,充满丧国的卑怯,他却仍然是雪中青竹中依旧直着的一支。 清雅如玉的嗓音每一个字都落在实处,落在他生机之外,落在他身后万民千臣之上,是史书不会记载的,真切活过的瞬息。 这声音这样小,甚至盖不过融雪后的潺潺溪流,又那样平与静,几乎震耳欲聋:“不及万民。” 他抬首,血从高台上留下,从玄衣大氅下渗出:“陛下既然承命于天,更该为百姓谋福祉,诉不平。还请安民军入城之后,效仿柳营,不戮贫民。” 年纪似乎还肩负不起一国之重,却挺拔镇定的年幼君主眉眼含霜掺雪,清冽冷静:“我与秦军甘愿迎陛下入城。” 说完,他重重伏下。将国破兵败的责任全都一力扛在这肩上。 一国之君换叛军承诺。 霜雪还是压弯了年轻帝王的脊梁。 有嘈杂响起,千军万马人影重重,有什么东西扔过来,他眼睫微微动了一下,稍稍直起身,视线追随某一处。 他手指的伤业已冻住,显然是已跪了许久。澹台衡却看清了那扔过来的东西是什么。所有人都在笑,骂,鲜少有人哭。 在这城内城外都恭贺叛军入城的史上书写时日里,他轻轻低头,听见他想庇护的百姓骂他不该阻挡安民军入城。 听见他想劝诫的安民军嬉笑怒骂,嘈杂声逐渐汇聚成了一个声音:“要想我们不屠城,可以。” 一双铁靴踏上这高台。 令君子折骨的并非是什么明正之君,他有着小人的嘴脸,志得意满之时瞧不见玉壁的残缺,只知道把玩着手中利刃。 君子六艺,太子之德,并不叫澹台衡学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可他如今却不能动,只能双手持平地捧着那绢帛,看见穷凶极恶的叛军首领伸出剑,挑起那扔过来的东西。 那是一把短剑。 锈迹斑斑。染血无数。 刀锋向他,照出澹台衡那时还算似活人的一张脸。狭眉微低,清冷眸子阖上。 叛军冷笑着看向这秦朝的最后一位君主。 澹台衡一直没有睁开眼,玄衣大氅覆盖下的玉白指骨,按在了那把锈迹染红的剑上。 满天碎玉琼花。 有人凄厉地喊:“陛下!” ...... 楚帝猛地惊醒过来。 这才发现,那一声并非是亡秦宫人在喊澹台衡,等回过神,才发现是锦衣卫首领周云单膝跪下复命,说澹台衡找到了。 语气却有些复杂。 楚帝还有些神思不清,下意识伸手,被魏骆及他弟子一左一右扶住后,敛眸片刻,抽出手来深思地看了那琴一眼,便道:“摆驾。” 澹台衡走得实际并不远。 就在凤凰台前京城城墙上。风声鹤唳,他的衣袍被风灌满,但仍清绝遗世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消逝。 楚帝踏上台阶,他也没有回头。 楚帝却条件反射地去看他手腕,果然是空的。他死时指间便是血流如注,属于人的肌理骨肉几乎陨灭。 楚文灼调整了自己的语气,视线落在他不复生动真实的面容上:“子嘉又一言不合便离朕而去,是还在怨朕吗?” 他本意是彰显自己对澹台衡的宽容仁德,可自己却未曾留意这话中,真心也有几分。 这也实在因是澹台衡与那梦中的少年君王仿佛脱胎于不同的时期,却都是如出一辙般,清瘦,挺拔,将万千之责压在自己身上—— 永远君子悔误国,癯弱拒折腰。 但楚文灼又想起鹅毛大雪中他按在短剑上的清白手指。误国的真的是他,是十几岁就已深知海贼之祸,巨蠹之豪的少年吗? 澹台衡微微侧过眸。 因为见过活着时的澹台衡,眼前的人更像是碎了的青瓷了,再不能瓦全,只有抹不去的裂痕,横陈他眉眼发间。 浓雾湿梅冷雨。 澹台衡说:“陛下不必如此。” 楚文灼自认为表现得已足够宽和,澹台衡如此不识抬举,他本该动怒的,可既然着意要留下他了,楚文灼也不是不能稍微放宽一下自己的底线。 他竟然没有动怒,而是平和地站在澹台衡身侧,与他同望这京城横平竖直的巷道,这市井繁华。 从前楚文灼只觉意满。亲眼见过秦朝国破后,对眼前景象反而多了一番盛年君主不会有的感悟:“凤凰台建成前,正阳门北是唯一可北望西市的城墙,凤凰台建成后,京城倒是更加辉煌气魄了,只是可怜当初那三万徭役。”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澹台衡依然没有说话。 等楚帝自觉不可急功近利,今日这些也够了,拂袖预备离开时,那道虚影却在身后道:“陛下当日言,海晏河清,亦为我愿。” “不知此言,可还作数?” 楚帝回眸,神色间依然是帝王气魄:“自然。”瞧见他身形单薄,语气又微缓:“这近日来内阁动作,还不足叫子嘉信任我吗?” 他本是做足了严慈有度君父的气派,魏骆却显见地瞧见主子眼中的温度,心下一震时又左右思忖,觉得陛下这是有意笼络。 又放了心。 陛下虽不是什么慈父,又怎么会因二皇子实在僭越,便舍了亲生子不用,真心将楚朝托付给一个亡魂呢? 再说,他看向那亡魂,本就有恻隐之心,如今更多几分动容。 但生死之隔是不因动容消解的。 一个已死之人,一个十九岁便殉国的少年。再怎么得陛下宽厚喜爱,也终究,是留不住的。 澹台衡静静地望了楚文灼一会儿。 他的眼神实在沉静,叫楚文灼无端生出几分紧张,但很快澹台衡还是说:“我亦不会违背当日之言。” “陛下如需要我,我自会出现。只是不必宗庙立祠了。”公子长身玉立,也带玉的风骨:“我非身负功德之人,德不配位,恐损盛楚风名。” 楚帝先是道,你又何必如此?但又于这短短几日中熟知了澹台衡的脾性,最后也只是道:“此事容后再议,你既难以久留,总该叫人供奉些香火。” 他虽清瘦文弱,但也不是此世之人了,寻常关爱无法叫这亡魂受益,哪怕是一国之君能做之事也只是寥寥。 但这寥寥也够了。 从一开始,澹台衡便不是因这寥寥而成的楚的谋臣。他很快便颔首:“就凭陛下做主。” 说罢风中大氅逐渐虚化,楚文灼却突然道:“澹台衡!” 这三个字不是喊那个一出现便受他怀疑屡次自证仍逃不过污蔑陷阱的澹台衡。而是那个大雪之中的败君,死社稷的天子,奉剑自刎的降帝。 是秦之亡末,万死难辞其咎的澹台衡。 亡魂回首。 楚帝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沉默后语气微妙道:“凤凰台高寒,朕会令魏骆再寻一高处。”他顿住:“莫叫风雪扰了你窗棂。” 亡魂寂寂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风中大氅的一抹灰才融进不知何时落下的细雨里。这细雨多小,完全掩盖不住梦中大雪的喧嚣。但那抹灰仍然未被吹散。还有魂,有形。 是这片大地上挥之不去的血色阴影。 “不必了。”澹台衡轻声消逝,“我早已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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