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殿时,太极殿尚且昏暗,宫人带着秦疏在供奉天王地尊,佛身宝像的正殿前跪下,客气提醒道: “此处是祭拜□□与神佛之地,陛下正处理国事,稍后便来。” 秦疏已双手合十冥想闭眼,闻言睁开眼睛颔首道谢。宫人这才关上殿门离开。 秦疏一直安静地跪在蒲团上。 直到听到轻微声响,衣裳繁复,蹁跹娉婷的女子才转身。 就在她前方。 只点了几盏灯的昏暗大殿中,有一个身影如月华凝结成的霜雪般,骤然现身。 他似清风,似雪月,似高山流水潺潺缓缓,无声无息,轻轻地就出现在秦疏面前。 楚帝已然到了,本想进门,见状抬手示意,身后的宫人便不用魏骆提醒,都自觉屏息。 模糊的宣纸中,透露着一深一浅的人影面容。两相接近,澹台衡倏地一顿。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秦疏见到此人,并不害怕,反而莞尔:“是你。” 魏骆去觑陛下脸色。 澹台衡的衣角微动,身影也在浮动:“你认得我?” 他的面容清晰了些,墨发垂下来,反叫他清冷端方的面容显得清弱了些,不过他还是挥袖,将蒲团撤开。 秦疏也被什么无形之物扶起。 澹台衡:“你有功德,不必如此,若是让生魂受之,反折损其寿命。” 魏骆心中一跳。 他又看了眼佛像金身,声音温润平缓,如缶击碎玉,迢迢有君子之风:“神鬼之说,也本是枉然。” 他自己就是亡魂,却对人说神鬼之说不必尽信。 跟在楚帝身边的何躬行原本是被传召而来。 他也知晓陛下有着叫他再亲眼看看确认真假的心思,闻言却是复杂低首,双手持平间,再看见锦衣卫呈上来的史料,心中只余下心绪纷乱。 良久,他闭目。 巫蛊祸国。 原来亡秦之祸竟有一半是因神鬼之说横行。所以,他才在祭文中说,巫蛊祸国。 一个惊才绝艳的皇室嫡长子,才会无声无息地随他的亡秦,湮灭于历史长河中。 秦的巫蛊兴于立国之初,后虽有臣民平乱,但仍在王朝末期大行其道,导致官轧百姓,民不聊生。尤其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 年轻阁臣捏着布帛的手指泛白。 史言:“上行下效,吴由此亡。” 那祭文中的声泪俱下,非是止于父子深情,皇室兴衰,而是心系天下,看到了一国将倾之隐患。 秦疏却问:“若是神鬼之说枉然,我怎么会有大功德呢?” 她抬头,声音有着久病的虚缓,却又柔顺:“若算是有,也该是我的母亲。” 澹台衡的白衣在宣纸映照上如烟雾般,楚帝凝眸才捕捉他姿态,敏锐发现他倏地一顿。 澹台衡似乎是凝神去看了片刻,才拱手:“的确如此。” “是我谬判。” 令堂才情横溢,灾疫横行时曾投身医史,叛军作乱又可巧设妙计。”他始终距离秦疏一丈,恪守礼乐:“只是史书偏狭,没有将其记录。” 此事何躬行不知,下意识望向魏骆,却见这位陛下的总管更加恭谨地朝着楚帝与太极殿躬身,目带敬畏。 这便是除楚朝老臣外无人知晓,只有神鬼能分明的过往,在今日确凿无疑了,何躬行一下心情复杂难言。 再低头看时,只觉手中布帛有千斤重。 史书寥寥几笔,却是他淡薄短暂的一生。 秦疏双手交叠,宽袖垂下回礼:“看来阁下的确是博古通今。” 她抬头:“当年之人,多病逝归田,可为家母进言者,已寥寥无几。” 楚帝深思。 澹台衡:“千秋万代,自有其声。” 过了百年千年,自会有人替原主铭记她母亲姓名,不必再称她秦夫人或是顾公之女,而只是顾青裳。 秦疏默然。 待到烛火晃动,她才说:“恩公不追问我如何认得你么?” 澹台衡摇头,君子慎言慎独,不强施于人,女子却像是为这态度感念,看着他轻轻道:“我在母亲的梦里,见过阁下。” “当时我还以为,是错认。” 楚文灼旁听良多,见他们安静下来,正欲伸手推开殿门,忽然听到澹台衡略有迟疑道: “你已知晓?” 他又轻顿:“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秦疏却摇头:“多谢恩公让我得见母亲。” “因果有报,我与令堂相交,助她渡梦,也只是谢阁下助我回到阳世,灭灯还阳之恩。” “不知阁下还能否偿还我一愿?” 他称秦疏仍然为阁下,并不因她女子身份区别于旁人。 楚帝凝眸,停下动作。 女子虽然久居闺阁,于京城千金中声名不显,却矜佳有礼,温声细语:“自然,不知公子有何愿?” 澹台衡寂静片刻,宣纸糊照的轩窗之上,那道雾一般的魂散了,又聚拢,似乎被狂风裹挟,又有暴雨侵染。 时断时续,宛若暴雨中摇曳的灯烛,光亮细微:“此事本不该牵连阁下。”到如今他还觉亏欠。 只是:“我与巨蠹周旋久,不可朝废九成功。” “就请姑娘为我再点最后一盏灯吧。” 秦疏正想作答。 何躬行喉间微窒,未来得及提醒陛下,自己也踏入殿中高声不可,楚帝便已大力双手推开殿门。 突然涌进来的风将灯盏都吹灭,吹倒了。 金银敷妆的灯饰滚落在地面上,照得人影眉眼模糊,澹台衡抬眸转身,只是一怔,随后沉静默然地等在原地,似乎发生什么事都永远不会吃惊。 他向楚帝回礼,波澜不惊。 但楚帝知道澹台衡肯定已早做了打算,也肯定没有想过将自己牵涉其中: 澹台衡既然能将功德转到自己这个在世之君身上,还能令自己避开二皇子这个孽畜带来的杀身之祸,又有什么久留人世的手段是不知道的呢? 再不济,他也可将这些功德都拿去——左右自己也成不了仙,再说堂堂一国之主,还需一个亡魂施救吗? 别说是开海之后,国库丰盈,就算是开海之前,楚也算是海晏河清,自己这个君主自然也是德行昭彰,不会轻易被锁走魂去。 君不见,连澹台衡这个前朝之人都伫立良久,感慨颇多,徘徊不肯去?楚帝有此自信。 才有这举动。 可他本想强硬留下澹台衡,龙袍衣袖飒飒作响,却抓不住澹台衡一缕,才一愣。 他眉眼微沉,才意识到对于自己这个楚朝之君来说,最棘手的并非澹台衡包藏祸心,而是他已着意让澹台衡留下,却仍越不过生死之禁。 帝王抬起沉冷眉眼: “你莫走。” 他看向一旁的秦疏,想到澹台衡的那句话,虽然不信自己是福薄之人,但也不愿大业未成便崩殂。 于是一挥手下了口谕,令秦家上下均有不跪君父之权。 又看着她威严道: “你既然是点灯之人,又可知有何方法能令他留下?是否你供奉的海灯越多,他便可留存越久?” 澹台衡似乎想说什么,可“陛下”二字才出,楚文灼便转头,“我与巨蠹周旋久,不可朝废九成功。这句话,可是子嘉适才自己所说?” 澹台衡沉默。 何躬行满心涩然,只知对澹台衡拱手福身。 楚文灼:“国之所以不国,便是因为像二皇子与他身后徐国公这样的巨蠹,太多了。” 巨蠹,他初闻此言,甚至有满心煞气,愤然冷冽之感。 这巨字,用得多么妙啊! 蠹虫可恨,可真正可恨的是这些富甲天下,却还要与百姓与万民争利的氏族,是这些世家!正是因为蠹虫之多,之豪,这些世家权势之庞大,所以才说巨蠹! 前朝便是因巫蛊与巨蠹难除而亡国,子嘉也因不想功败垂成而甘愿继续留世,难道他作为一个君王,作为楚朝的至尊,就不能肃清百年来积重难返的沉疴,还日后万代一个太平盛世? 楚文灼不相信他不能。 楚文灼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野心。 也正是因为他有这番野心,在寺中读书时,秦疏才会在几次看到诗文中楚文灼频频拿自己与前贤先圣相比后,才如今这番盘算。 一时之利永远只利在一时,她却从不做旦夕之功。 女子这样想着,面上却是福身:“陛下与公子大德,民女自然甘愿。” 澹台衡却道:“不可。” 他又侧身,眉眼时而清晰,时而转瞬即逝,叫何躬行和魏骆等人都一时体会到了不可捉摸之心惊肉跳的心绪。 他却面不改色,像是早就接受或是习惯一般。“陛下,此事不可。” 话中意思像是在说这样做有些操之过急。 魏骆等人心中惶然,只怕那声音说的三个时辰要到了。 楚帝眉眼间也带出几分焦躁,既抓不住便索性挥袖:“子嘉还要如何劝我?你这般事事推辞,又事事不肯向朕来阐明求助,宁可自己来寻秦府千金,也不愿接受朕的功德......难道是觉得朕不配留你吗?” 放在旁人身上,见帝王薄怒,便该惴惴跪下,澹台衡却只是道:“子嘉非有此意,只是。” 他一顿。 魏骆很快便领会到,匆忙拱手:“澹台公子的意思是,点灯会于秦小姐与陛下贵体有损吗?” 澹台衡沉默敛眸,魏骆却为难地去看陛下。 楚文灼:“这有何难?别说此事一个闺阁千金做得,即便是还要更大的代价,朕也可为子嘉牺牲。” 澹台衡这才拱手,似是无奈,他轻叹:“陛下不必如此。” “只是供奉香火,非人间该有之物,若是多现,恐扰乱纲常。” 他还未说完,何躬行怕陛下果真忧虑,抢先道:“纲常繁复,上至穹宇下达黄泉,因果杂乱,岂因一人之由,轻易废止?”便是让他不必挂怀的意思。 楚帝也冷哼:“群臣之前还言太庙雷击乃是君臣失德,如今叛军难逃,他们可还有话可说?” 可见所谓扰乱纲常,不过是这些人攻讦旁人的言语利器,实际却不因鬼魂乱世而动摇。 秦疏很满意。 知道其他天灾人祸都和雷击一样,是世事无常,与自己马甲无关。她还要此世停留许久,可担不起天灾人祸的责任。 澹台衡只能继续道:“且香火供奉,并非取之不竭,一人之力,难以回天......” “那朕便让太常寺为你立宗开祠,”楚文灼目光灼灼,“长此以往,总有子嘉长留大楚,观此世兴旺之机!” 魏骆胸中震动,何躬行也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垂首一言不发。 诚然太常寺立庙乃万载首辅之誉,不可轻易加在一个亡魂身上,可何躬行也不愿澹台衡就此归于黄泉。 楚帝也是真心想留下澹台衡。 因为在他文辞胸怀中,楚文灼瞧见了澹台衡治策天下的能力,和他与自己如出一辙般令天下称楚,四海升平的宏愿。 他瞧见了他的温和宽仁,也希望以澹台衡为尺日日自省。 他甚至瞧见了自己理想中的储君,行事宽抚,却又动有雷霆,果决适当,赏罚有衡。 相比之下,二皇子实在是蠢笨。其余的几个皇子更是年幼无知,毫不知事。 之前不对澹台衡有别的处置,是因为他暂时也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前朝亡魂。 可看了那封泣告尊父慧弟早夭书后,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楚文灼虽抓不住澹台衡,眸光却坚定。“子嘉也可以一展宏图。” 助他成时,助他幼子成事! 澹台衡提醒他提醒得不错。二皇子虽然已经大了,但还有其他皇子皇孙,他可以自己认真教导。 但他正值春秋鼎盛,国事繁忙,哪有这些时间去忙碌? 而且自开海后,群臣便争辩不休,只他一人确是有些捉襟见肘。留下澹台衡便不同了。 他既可放心幼子的教导,又可让澹台衡分担国事。不说他为人,就算是从祭文中观,也可知他为兄仁和,不会叫幼子受委屈。 他也无力扭转乾坤,一个由香火堆叠起来的亡魂,如何动摇大楚的根基? 自己却能在他辅佐下避秦之祸,扬楚之风。岂不是好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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