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珠面色顿时一变。 原本只是窃窃的私语声瞬间甚嚣尘上! 人群中不时传来阵阵诋毁: “我就说她不可能这么好心——” “白瞎了陛下那么疼她!” 兰辛面色一黑,当即挡在梓萱前面,“放——” 梓萱抓住她的衣袖。 兰辛回过头,“殿下……” 梓萱对她摇摇头,这样只会让事情更糟。 而在她对面,柳如玉正趾高气昂地看着她,狭长的眼中满是嘲讽,仿佛在说,怎么样,你也不过就是个草包。 手指微微收紧,梓萱一咧嘴角,毫不示弱地回以一笑。 柳如玉一愣,旋即怒从心起,然而不等她反应,“啪”的一声清响,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梓萱手中拿着镇纸,扶着拐杖,在众目睽睽的寂静中,忽然站了起来。 她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坚定,柳如玉忽然一怔。 而梓萱环视了一眼四周,缓缓开口道:“黄萱一向没有什么本事,过往也给诸位添了诸多麻烦,但自问从来没有做过坑蒙拐骗的事情!大婚祭台上生死走过一遭,才顿觉往日荒唐,根本不配做桃源的公主!” 她顿了顿,那些看向她的目光中仿佛也忽然温柔了几分,她对所有人一笑,“今日此举,一是向大家致歉,二是希望能为母君皇妹分忧,三还希望我不是觉悟的太晚,还来得及为大家做点事情。” 说着,她忽然拔下额间的凤钗,举给所有人看,“这是母君赐给我十四岁的生辰贺礼,刚才的意外,我无意辩解,但是接下来,再有谁能空手将我准备的农具折断——” 她微微一顿,而后毅然道:“这钗便是谁的!诸位在座皆是凭证,我黄萱萱绝无食言!” 这种坚定,柳如玉只在她看向沈约的时候见到过,一想到沈约,柳如玉面色顿寒,她嗤笑一声,冷冷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只怕你这里——次品繁多!” 说到后面,她还故意拉长了尾音,眉梢眼角全是不屑。 梓萱看向她,眼底却毫无退缩。 “锄头是用来锄田的,”她皮笑肉不笑道,“锄田用的是手,哪个农人会用脚踩着自己吃饭的家伙呢? 接着,她声音一扬起,“第一个上来的人——不管有没有折断农具,发钗都归他所有——我敬佩勇敢的人。后面的人,若有折断,每人得百金!” 她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剧烈的讨论。 “百金?!” “那可是百金啊!” 这其中,有犹豫,有怀疑,有跃跃欲试,也有嗤之以鼻。 柳如玉更是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 而兰辛则直接在她的示意下,推出后面的箱子。 霍地一声箱子打开,金光顿时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跃跃欲试的人顿时越来越多。 “俺来试!” 梓萱闻声望去,人群中走出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 “这位壮——”她刚刚开口,却被突然的响声打断! “啪——” 梓萱怔怔地回过头,一旁的石墙上,尘埃簌簌而下,一直沉默寡言的宋七就站在旁边。 而刚才的声音,正是他用锄头敲在石墙上发出的。 锄头,仍然完好无损。 宋七转过身,在契约上按下手印,抬脚便走到她面前。 “钗。”他对她伸出手。 梓萱怔怔地看着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将钗放到他的掌心。 “……壮士好勇气。”她道。 “嗯。”他仿佛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梓萱看着他的背影,心底莫名涌起一股诡异的感觉。 那先前的壮汉在他背后直喊:“兄弟!哪儿人啊,敢抢我的生意——啊,兄弟别走啊,咱们做个朋友吧,兄弟,兄弟!” 而他却连头都没回。 宋七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大汉懊恼地挠着头走回来,小声嘟囔道:“那么瘦个人,怎么走那么快——” 他以为很小声,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 梓萱看他一眼,顿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大汉走到她旁边,不等人说话便抓起一根耙子。 梓萱看着他,只听他一声大喝,桩子顿时被拦腰折断!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连梓萱也顿时眼睛一亮,她笑着看向对方,满是敬佩道:“壮士好英勇!” 兰辛立刻将装着百金的匣子送到壮汉面前。 不料,那壮汉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一挥手,直接道:“俺不要金子!” 他走到她面前,向她一抱拳,声如洪钟:“玩意儿不错,三公主好仗义!” 说罢,也不等她反应,直接大笑离去。 日光之下,他的背影竟比满堂的金子还要耀眼。 梓萱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刚才还趾高气昂的柳如玉,竟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溜走了! 而更奇怪的是,自那壮汉一走,后面起哄架秧子的人竟也去了大半。 原本还有些踌躇的流民们都走了过来,报上户籍分了田地。 即使再有人折断农具,也断然不肯要那百金。 他们都摆手道:“洪三爷都说公主仗义,我们怎么能来砸场子呢。” 洪三爷…… 梓萱看向兰辛。 兰辛立刻会意,“洪三爷是金陵青帮的老大,虽是男子,却丝毫不输给巾帼,便是京兆尹,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梓萱点点头,思绪却不由放空。 洪三爷……这也是她书里不曾着墨的角色…… *** 看着分到田地和农具的人们,愁眉不展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梓萱心底忽然涌起一阵陌生的感情。 她刚才在众人面前说的那番话,虽然是为了反击柳如玉,却也并非谎话, 但不是因为她是什么劳什子的公主,而是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作者…… 看到兰辛整理给她的资料里,每年有那么多人因为没有足够的衣食,在凄冷的寒夜里活活冻死,还有那么多人为此铤而走险,为了一个馒头被人打死……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与她对黄萱萱的愧疚不同,这一次——尤其是当她切实来到这里,看到那么多人被生活所困的时候,那种负罪感更加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将她淹灭。 这些人,是如果当初,如果她多写一句,哪怕只是八个字——“民生富庶,无有流民”,他们的人生或许都会完全不一样的人。 与负罪感同时并生的,还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 抛开敷衍秦铮的计划不谈,她也理应为他们做点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夕阳逐渐偏西,渐渐地,人群中的怀疑和诋毁也被赞美和认可取代。 “我看这木头挺结实的,没那么容易坏啊。” “嗨,咱穷人家哪个不是好好供着,好不容易花钱置办的东西连孩子都不许碰的,哪里还会用脚去踩!” “我看是那姓柳的不安好心,看不得我们这些人也有地吧!” “三公主之前虽然奢侈放荡,但人自己有钱还从来没欠过账,犯不上来坑咱们这几个破钱!” “就是就是。” “人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她算什么,跟人家叫板——” 听着这些不时传来的赞美和认可,梓萱心里忽然酸得难受,不过是一件像样的事,竟然就让这些朴实的人们忽然原谅了她之前所有的荒唐…… 她低头沉思良久,在反复斟酌后,谨慎道:“兰辛。” “殿下?” “如果把带来的金子直接散在这里,对你有没有压力?” 兰辛惊讶地看着她,仿佛她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可在确认了她眼底的认真后,兰辛也露出了少见的严肃,“压力倒不至于,但若直接散在这里,恐怕会引起动乱。” 梓萱点头,确实,这也是她所担心的。 “那,就就把剩下的钱成立一个基金会吧。” 兰辛皱眉,“基……金会?” 她对她笑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用这些钱聘几位技艺高超的老专家来,不问学问出身,来指点一下大家种地的事情。” 兰辛点头,原来如此,“可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那就存着,”梓萱道,“日后若是有谁家孩子上学上不起的,都可以由这里面出钱。” 兰辛不由露出笑容,“是,婢子知道了。那若是真的孩子多起来,殿下不妨牵头起个族学。” 梓萱也露出笑容,“好啊,那一定不问男孩女孩,都要让他们有学上。” *** 夕阳坠在城墙边,橙红的余晖洒满了街道。 储备的农具一点一点减少,人群也渐渐散去。 兰辛叫人把马车赶过来,好赶在入夜前先送她回去。 忽然间,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 梓萱摆摆手,轮椅立刻在马车边停下。 兰辛会意,“婢子这就去把那孩子带过来。” 她侧头拉住她,“小孩子怕生,这样被人带来带去的,心里指不定多害怕呢,直接推我过去吧。” 兰辛不由噗嗤一笑,道:“殿下成婚了,倒越发会体贴人了。” 梓萱面色不改,权当只听见后半句,皮笑肉不笑道:“兰辛你也越来越会说话了。” 兰辛一边低头笑着,一边推着她绕过马车,来到墙角的灌木丛旁边。 原来这孩子就蹲在一株月季旁边——整个的都被月季丛淹没了,难怪一时没人注意到她。 梓萱俯身看着她,柔声道:“小妹妹,你是迷路了吗?” 灌木丛陡然抖动了一下,小姑娘仿佛一只受惊的麻雀。 半晌后,才见她转过头来,眼底都是泪花,满脸迟疑地看着她。 梓萱笑得更加温柔,却没再擅自开口,只等她慢慢放下戒心。 小姑娘眨着大眼睛懵懂地看着她,忽然间,仿佛灵光乍现,她眼底忽然闪出确认的光! 她指着她喊道:“你是……公主姐姐?漂亮的公主姐姐!” 梓萱一愣,后面的兰辛立刻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仿佛是被她们俩的反应吓到了,小姑娘绞着手低下了头。 “是……是我,说错话了吗?”她弱弱道。 看着她一脸委屈得快哭了的表情,梓萱立刻回神,连忙否认道:“没有。” 她不由放缓了表情,笑着拉住她的手,温声道:“只是第一次有人夸姐姐漂亮,姐姐太开心了而已。” 小姑娘闻言一惊,顿时长大了嘴巴,不可置信道:“真的吗?可姐姐又漂亮又勇敢,应该天天有人夸才对啊。” 梓萱被她逗笑了,不由道:“我勇敢吗?” “公主姐姐你娶了青塬的太子不是吗?”小姑娘一本正经道,“我娘说你是桃源最勇敢的姑娘了!你好棒啊!” 她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那你娘呢?” 那张脸又迅速垮下来,“娘她……”她有点委屈地绞了绞手指,“娘他只顾着背锄头,不背我了……” 梓萱差点笑出声,但怕真的把小姑娘惹哭了,只好强忍着笑意道:“不会的,你娘肯定一会儿就来背你了。姐姐跟你打赌怎么样?” 小姑娘抬起眼睛,“真的吗?” 那样纯真的眼神,仿佛时间一切的肮脏都无法沾染,梓萱的心仿佛瞬间落在柔软的云上。 她握着她的手,“当然。” 话音方落,远处忽然想起一个女子的呼喊声:“囡囡,囡囡!” 几人闻声望去,一个粗布打扮的高壮女人正从远处跑过来 “娘!”小姑娘立刻举高双手。 那女人一见,立刻扑过来,一把就抱住了小女孩。 “囡囡,囡囡……” “娘。” 母女两人抱了一会儿,女人才发现一旁的梓萱。 女人面色顿时一变,连忙跪下,“草、草民……” 梓萱连忙拉住她,“夫人不必多礼。” 她的声音里还有未曾散去的惊恐,“草民微寒,怎、怎敢当殿下一声夫人……” 说着,她将女儿拉倒自己怀里,“这丫头不懂事,冲撞了殿下,草民代她给殿下赔罪了,殿下——” 梓萱连忙示意兰辛一起拉住她,“夫人这就太折煞我了!我小小年纪的,哪经得起夫人这般大礼?” 兰辛也在一旁道:“我们殿下一向规矩少,就请夫人入乡随俗,从了我们殿下吧。” “那——”她还有些迟疑。 梓萱笑道:“夫人请便便是,我也要走了。” 那女人肩膀足以门宽,个头更有墙高,可在她面前却如个小鸡仔一般。 梓萱深知在这个社会阶层悬殊之深,不是三言两语一个笑脸就能化解的。 生怕对方更加拘谨,梓萱让兰辛推着她转身离去。 兰辛将她推上马车,她掀起车帘。 夕阳的影子被两边的墙壁拉得老长,殷红的颜色在巷子的尽头被不断扩展开。 女人背着女儿独自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趴在她娘肩头的小姑娘一眼就看见了她,顿时眼睛一亮,冲她大力地挥舞起双手,“公主姐姐,再见!” 她娘肉眼可见地趔趄了一把。 梓萱失笑,同样对她摆手,“再见。” 马鞭扬起,车轮开始缓缓转动,街道也开始逐渐向后退去。 梓萱放下车帘,兰辛正好替她斟好一杯清茶。 她伸手接过,便听到兰辛道:“殿下确定,今天的人是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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