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热了几天,终于盼来一阵雨,江世逸一早撑了伞往外走,只身走在雨里,看着青瓦白墙,雨滴淅淅沥沥从瓦角落下。 “带我去见你们老爷。”他停下脚,冷冷出声。 门口的侍从引着他往里走。 穿过院门深墙,油纸伞上道道雨柱落下,他将伞递给侍从,径直进了房门。 “来了也不通报一声,就直接进?”付珅俯身将手中的三柱香插进香灰,恭敬拜了三拜,转身说道。 江世逸对上他的眼神,又看向他背后林立的祖先牌位,轻声道,“你在伏法之前还记得在宗祠上香,真不知该说你孝顺,还是糟心。” 付珅脸色一变,却又笑开,“哈哈哈……姑且当是糟心吧。” “孝顺……”他摇摇头,“呸”了一下,“我这个没一个好名声的过街老鼠,也不差这一条骂名了。” 话音刚落,方才被他插好的三支香齐齐断开滚落在地,零星的香灰掉落在一旁,可怜兮兮的。 江世逸垂下眼眸没有作答,走到香台边,拿起三支香点燃,对着付家列祖列宗拜了一下。 “怎么?”付珅不屑,“现在知道感怀伤神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若是你觉得心中有愧,为何不放过我?为何不放过我们付家?”他怒吼。 江世逸插好三支香后转身盯着他,良久,沉声道,“我心中无愧。” 供案上的香烟蔓延开来,直直往人鼻尖钻,外面的雨声愈来雨紧,打在地面上仿若宝珠手串断裂散落一地。天色昏暗,祠堂并未点灯,付珅看不清江世逸的神色,只听他声音越来越冷,句句紧逼。 “不放过你的是你做的孽,不放过付家的是这世间的义!” “我爹娘死于饥荒……” “又有多少人在没有干旱的年代死于饥饿?” “你夺了多少人的地,昧了多少税,你比谁都清楚。” 付珅冷笑一声,“那你呢?” “你就是正人君子吗?你为什么要放过马福兴呢!”他咆哮,双眼通红紧紧盯着江世逸。 “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落得同你一样的结局。”江世逸冷静,“在问别人之前先问问你自己。” “为何要用些肮脏手段,为何要欺压百姓?” 为何?付珅突然失了力气,蹲坐在蒲团上,苦笑,“来,世逸。” “你坐,我给你讲讲为何。” 江世逸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付珅也不管,径直开口道:“我阿爹是我们家最后一个官,八品。” 他落寞的眼神往上抬,看向供台上的个个牌位,缓缓起身走过去,拿起一个牌位,抬手轻轻抚摸上面漆金的文字 “这是我太爷爷,我家兴于我太爷爷的五品官,自那以后本是务农的我们直接‘鸡犬升天’般过上了好日子。” “可偏偏到我这一脉……”他将牌位重新放回,恶狠狠道:“我父亲从芝麻小官上退下来后,我们家就像断了文运官运的香火!” “我如今四十多岁,前半生费尽了心思去读书考学。” “那二十年我受尽了白眼与欺辱,多少人要看付家家道中落,多少人对着我这个付家后辈指指点点,你知道吗?” “你有尝试过吗?” 江世逸神态与他刚进来时无异,眼神淡淡地看着付珅。 “你恐怕要说,有的人五十岁还中了举人,为何我不坚持下去。” “江太守,我不傻……”付珅抖抖袖子,挺直了胸膛,笑道,“我走另一条路就能救付家,为何要再受二十年白眼去考一个举人呢?” “所以是最烦你们这些读书人。” “明明这世间金钱最重要,你们偏偏鼓舞什么两袖清风,淡泊名利。” “你扪心自问,若是我将我付家财富拱手让人,那人会不情愿收吗?” “省城这些狗官,哪个不是天天仁义礼放到嘴边,哪个不是上学的时候个中翘楚?我一去送礼,不还眼巴巴收下了。” “哈哈哈……”付珅摇头笑笑,似是觉得非常有趣,但江世逸无动于衷的模样着实令他恼怒。 “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他喊道,“你也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吧?” 付珅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正想再喊就看到他轻蔑地看着自己。付珅听到他说: “你的艰苦与我何干?你的心痛与省城百姓何干?” “你受的屈辱和折磨于你而言如天塌地裂,那是因为你经历地太少,又贪心地想要更多。” “你的贪心是你做出祸事的理由,并非你的苦楚。” “说到底,这世上谁没有苦楚呢?” 付珅捏紧了拳头,强忍怒火。 江世逸像是没看到般接着说:“你费尽心思捞财,却对自己后代抱有考学厚望。” “不过看省城这些年的榜单,付家好似依旧无名。”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你作孽得来的。” 他微微一笑,“你方才说自己不会等二十年去靠一个举人。” “冒昧提醒一下,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结果。” “你或许等到了耳顺之年,也还只是一个秀才。” 江世逸懒得再与他多说,转身走向外面,在出门之前停住脚,“或许在明天你就只能住在牢房了,今天记得好好吃饭。” 说罢,他撑起伞走进雨里,绕过付家层层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付珅松开拳头,回头看向那香炉中燃了一半的立香,苦笑出声,“哈哈哈哈……”他缓缓下蹲,双手捂住脸庞,像个孩子一样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哭了出来。 哭声与雨声相互缠绕,听不真切。 李倾安在省城说出了名堂。 顾昭也是没想到他这表弟,只是一个坐在街口躲雨的功夫就与周围的大爷大妈讲起了故事,他将人拉走的时候,大爷大妈们还依依不舍与他来了个拔河比赛。 “行行行,我明天还来,大叔你先松个手。”李倾安深觉自己要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雨点子落在脸上,他顾不得眼里被雨水模糊,忙应声,“天晴了就来!” 顾昭将他拉上马车,反手递给他一块干燥整洁的披肩,然后双手抱臂倚靠在马车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擦头发,轻轻叹口气。 “叹什么叹?年轻人个个朝气蓬勃,哪像你天天愁眉苦脸。”李倾安把外衣脱掉换成披肩。 顾昭轻笑一声,随后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你们果然还是适合生活在这里。” 李倾安系带子的动作一顿,浑不在意道:“你也挺适合的,你不是很喜欢清水和省城这边?” 顾昭静静瞧了窗外的雨一会,等马车颠簸到了客栈,他才叹道:“喜欢归喜欢,终究不是现实。” 李倾安下了马车没听清,“啊?” 顾昭笑笑,跟着下了车,“没甚,快点回清水吧,我念着秋桂坊的糕点很久了。” 两人略显狼狈地回到客栈,庄言正正在大堂里与罗毕对着几块妖田比划,抽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起身,“二位殿下赶紧沐浴换身干净衣服,即便是三伏天淋雨也是会得风寒的。” 李倾安本还心虚会被骂,没曾想这老头还挺和颜悦色,于是赶紧应声往楼上跑。 “这老头,一把年纪还能改了性子,该多向他学习!”一般老人上了年纪都固执得不得了,庄言正现在不再古板整些条条框框来束缚人,甚至还有些温和,着实将李倾安惊了一把。 “什么性子?”李倾怀刚好开门走出厢房,听见廊上李倾安的嘀咕。 "没事,就是这次淋雨,庄管事居然没骂人。" 李倾怀笑笑,叫伙计去准备热水,“庄管事没我们想得那么迂腐。” 她听江世逸讲了那天的事情,心中为之前对庄言正的想法很是愧疚。 “顾昭呢?”她问道。 李倾安瞄了眼下面,“喏,在楼下看他们比划田地呢。”说完扭头看她,“你找顾昭干嘛?” “我不在清水那几天发生过什么事吗?”李倾怀反过来问他。 李倾安回想,“没,他待在院子里除了吃饭基本不出来,挺乖的,让我省下来很多时间。” 李倾怀皱眉,待在院子不出? 但她看李倾安就知他并不清楚事情,于是摆摆手,“哥你先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李倾安对自己妹妹关心自己而十分开心,闻言就直接回了厢房。 看着楼下顾昭安静地倚在桌子上看庄言正算术,李倾怀起步下楼,刚走到几人身边余光就看到敞开客栈大门外,有人执伞走近。她转过脸,见江世逸素衣白袍踏雨而来。他走进门,放下油纸伞,对她微微一笑。 暴雨在傍晚时停了,街上多有积水,城门前的土路泥泞众多。 付家宅院后街,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在夜色中悄悄打开,里面探出一个头,往左右瞧了瞧,回头道:“老爷,现在就去码头吧。” 付珅一身粗布衣裳从后面走来,脸上还划了道疤痕,看上去有些骇人。 “马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在后街巷子里。”亲侍领着他往外走,补充道,“夫人和少爷他们预备明日一早……” 话音戛然而止。 付珅顿住脚步,抬眼看过去,只见江世逸只身站在巷子中间,冲他轻声道:“终于等到了。” “我太了解你了。”江世逸走近,看着凝着一张脸的付珅和旁边惶恐的亲侍,“但也没想到你居然能为逃跑而烧出一道疤痕?” “挺下得去手。” 付珅冷笑,丝毫不为所动,“你现在没有理由抓我。”他一脸无所畏惧,“总不能耗到明天官衙来收我吧?” “为何不可?”江世逸问。 “你不会做这般无用的事。”付珅无奈,“你拦不住我。” “强行拦也是拦。” 付珅嗤笑出声,摇摇头准备绕开他,谁知被巷子里突然冒出的府衙官兵所包围。 “你?”他怒视江世逸,“你知道你这算官兵私用!” “哪里的话……”一旁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是顾昭。 他从巷子转角出来,对付珅笑道:“你冲撞本王,以下犯上,对当今皇朝大不敬。本王要将你关押,给个教训。” “合理吧?” 付珅瞪圆了眼睛,红血丝布满双眼,他挣扎着要挣脱官兵,却被无情摁住。 嘀嗒。 挣扎中擦伤了脸上还未愈合的疤痕,浓烈的灼热痛感一瞬间布满全脸,血液和脓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嘀嗒—— “哈哈……哈哈哈……”付珅红着眼,低声笑了两下,晕了过去。血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渗进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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