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状似无心,听者实则有意。 王夫人昨夜因为和郭老爷吵架的事一夜没有睡好,此时尹希这话又让她想起郭彦,她不由得放慢脚步,话家常一般道:“说到这个,老爷昨日里提了一嘴,让三郎去铺子里帮忙,你怎么看?” 王夫人侧过头看着尹希,没有错过她脸上的一点表情。 尹希心中转过数个念头,她猜到是尹父对郭老爷说过郭彦的事,但没想到郭老爷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想让他走科举路。 也对,一个经商起家的商人,又怎么可能改变自己的观念让儿子正正经经读书科举? 这条路他没走过,没走过的路,就没有任何成功的经验。走一条没有任何经验的路,远不如走一条有经验的路来得简单。 如今看王夫人的意思,似乎也不愿意让郭彦参与家中的经营。 这似乎又回到了那条唯一的路上。 尹希想了一想,仿若王夫人说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在说一个无关的人,她道:“老爷和夫人的决定,我觉得都有自己的考量。让三郎去铺子里帮手,以后可以帮两个大伯做事;让三郎再多读读书也好,没什么事比这更清闲的了;甚至让三郎进县学考科举,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妥,万一真的考到一点功名,以后总归可以帮衬大伯。” 王夫人心中一动,与其把属于大郎二郎的铺子分出来给郭彦,还不如让他继续读书参加考试,考得中是他的造化,考不中就继续待在府里学习,到时候老爷也不能说什么。 毕竟,考科举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只是…… 想到什么,她停下脚步,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尹希道:“皎娘,你那么聪明,怎么不为三郎担心,若他没有出息,以后你也没有好日子过。” 尹希迎着王夫人的目光,坦然一笑,道:“世人常说嫁人需找一个才德兼备的如意郎君,依我看,找一个开明好相处的婆母更加重要。男子每日里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可能白天黑夜腻在一起,算起来和婆母相处的时间更多。我自然盼着三郎好,但我更明白,在郭家,夫人才是我最坚实的依靠,只要夫人喜欢我,我以后总归会越过越好。” 王夫人也笑了,“你倒是看得明白!” 王夫人并不是一个犹豫的性格,她当天就跟郭老爷说了自己的想法,郭老爷并不太赞同,但既然王夫人退了一步,他也只得暂且同意,打算等过几年再把郭彦带去铺子里帮忙。 郭彦去县学的束脩交了,很快要去县学。 知道这个消息后,郭彦非常激动,回到小院后紧紧握住了尹希的手。 “皎娘,父亲跟我说了,我终于有机会去县学学习了!”郭彦的眸中是从未有过的亮光。 尹希抬起头来,柔声道:“太好了,那我要恭喜三郎了。” “定是夫子在父亲面前帮我美言了几句,要不然,父亲怎么有这样的想法。”郭彦也不是傻的,前些天尹父问过他想不想去县学,当时说如果有机会,会在郭老爷替他说项说项。想不到那么快就能去县学了。 虽然已经和尹希成亲,但郭彦一时改不过来,还是叫尹父为夫子。 “父亲也就提了几句,归根结底呢,还是三郎的勤奋被老爷看在眼里。”尹希道,认真地望向郭彦,“只是不知道,三郎是否已经想好了,要走科举这一条路?” 郭彦一愣,能够进入县学的激动情绪慢慢退却,一时答不出来。 他自然是想去县学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在府里跟着尹父学了几年,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庶子,他想要接触更多的人,学习更多的东西,县学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科举……他从未想过自己能走这条路。 似乎看出了郭彦的想法,尹希道:“你我已成夫妻,所谓夫妻一体,三郎的命运也就是我的命运,不知道三郎有没有想过以后如何安身立命。我嫁给三郎的时日虽然不长,但也看出了,家里两个大伯都是在经商一道非常优秀的人,三郎虽然不差,但先来后到,在时机上面已经失了先机,很难在商道上面大展拳脚了。” 尹希并未说王夫人对他从商的阻碍,而是说先来后到的时机问题,这样让人听起来不那么难受,也更容易让人接受自己的想法。 “三郎喜欢读书,这是好事,听我爹爹说,这些年来三郎认真向学,其实在学问上面已经不算差,不知道三郎怎么想?” 郭彦沉默了一会,道:“我,我也不是没有暗暗想过……但科举一事,很多人苦读到三十岁都没有一星半点功名,我又怎敢妄想?” 他低下头去。 尹希笑道:“三郎何必妄自菲薄,我爹二十三岁便是州解试第三十四名,只是因为时运不济,数次过不了省试,他既然说你学问不算差,便是真的不差。” 她停了一停,接着道:“何况,如今朝廷增设了明经科,相比进士科,明经科更注重实务而不是文学,实务如何作答,更容易通过练习掌握技巧,实务的思维也更容易培养。于考试难度来说,我觉得比进士科简单许多,三郎不妨一试。” 郭彦脸有愧色,“皎娘聪慧,如果皎娘是男子,参加科举哪怕不能登科及第,考得一二功名不是难事,但我……” 成亲以来,他下课之后,尹希经常陪着他读书,郭彦这才知道,尹希不仅字写得好,读书更是有自己的见解。尹希这样的人才是适合明经科的,而不是像他这种,只知道死读书的。 尹希反握住郭彦的手,道:“正因为我不是男子,没办法参加科举,三郎才更应该尝试一番,不是吗?三郎的身上,寄托着我们共同的念想呢!” 她的眼神格外明亮,似乎能给人极大的力量,郭彦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慢慢的,原有的犹豫和胆怯退去不少。 他轻声道:“皎娘,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尽力尝试。” 尹希拉着他的手,来到书案前,上面有一张铺好的宣纸,尹希拿起一旁的笔,侧过头看他:“三郎总说我的字好看,其实啊,字由心生,三郎就是常常妄自菲薄,看低了自己,不敢往前走,所以字也显得没那么自然。” 尹希蘸了墨水,笔尖在砚台上轻触,然后落在宣纸上。 “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郭彦很快看出来了,这是庄子逍遥游中的一句话,说的是一只叫做“鹏”的鸟,借着旋风盘旋而上九万里,超越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将要飞到南海去。 这句话其实并不容易写,尹希写来却没有凝滞,一笔一划非常顺畅,秀气飘逸而不虚浮,暗暗含着一种力量。 “小时候看不懂逍遥游,我总是追着爹爹问是否真的有鹏鸟,后来我慢慢读懂了一些,便明白鹏鸟是不是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精神应当如同鹏鸟一般,不要被束缚住,遨游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可盘旋而上,亦可飞越南海,到达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尹希提着笔,接着道:“当我明白了这一点,便发现原来桎梏我的东西不见了,写字的时候更加自如,写出来的字也更加自然。” 郭彦如有所悟。 尹希写完,蘸清水洗净毛笔,然后挤干水分挂在旁边,缓步走出书案。 她握住郭彦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三郎以前受了不少苦,我也是费了很多周折才从朔城来到这里,有时候想想,这也许就是命定的缘分呢。从今以后我们在一处,会共同应对所有事情,三郎不妨放下过去,放开心胸,认认真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三郎既然想过科举,便放手去做,爹爹会帮你,我也会帮你,我们都是你坚实的后盾,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走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但前提是,三郎,你要自己清楚,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究竟有没有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尹希定定地望着郭彦。 科举先要立志。 一个人心中如果没有追求,就会随波逐流,别人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明明不想做,但也随着当下的情势做了;有时候明明可以到达一个地方,却因为没有预设过这样的可能,还没到达就放弃了。 有人曾说,读书有三个境界,第一个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个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个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尹希本想把第一句话送给郭彦,想了又想却觉得不是很适合,郭彦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桎梏自己的无形的枷锁,他需要放开自己的胸怀,所以她从字入手,由郭彦的字指出他的问题。 人定则字定,人若自如,字不会呆板。 郭彦抬起头,迎着尹希的目光,道:“我明白了,谢谢你,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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