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雾氤氲,暮色缭绕。
清波池水温适轻柔,缓缓划过池中女子皙白细腻的肌肤,漾起层层涟漪向远处蔓延。子佩在池边看着君潇慢慢沉入水中,过了半天还没有起身的迹象,不由得有些焦急的探过头去。
公主本就水性不好,今日正是在荷花塘里出的事,刚刚救回一条命来,怎么还往水里钻?
君潇屏住呼吸,任凭温暖的池水裹挟周身,仿佛这样可以给自己再多些安全感。她当然能感受到子佩那灼热的目光,只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荒谬,饶是平常最冷静自持的她也难以完全接受这一切。
她从未想过,自己从百丈崖跳下来之后,还能有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
更没有想到,自己不仅回到了七年之前,还变成了自己的主子——邺国皇室最不受宠的琅弦公主!
前世邺国内乱,琅弦公主因嫁入安远候府受到牵连。君潇作为她的贴身侍婢,为掩护公主逃脱而孤身引开追兵,被逼逃到百丈崖边。
彼时那人离她十步之遥,背后林立着数十精兵,一身墨色戎装,仿佛要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他如君潇所愿,将故意乔装改扮的她认做了琅弦公主,幽深的声音中不含一丝波澜,与往日表现出来的潇洒和善相去甚远。
“琅弦公主,你莫要怪我。”
那是她跳崖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之后纵身一跃,耳边便是无尽的野风呼啸,山林鬼泣。
平生经历迅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而粉身碎骨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不知过了多久,她竟在昭宁宫中醒来。
真是……命不该绝啊。
思虑至此,君潇终于从水下钻出来。看见子佩在一旁松了口气,她不禁暗叹一声,难道真是老天爷看不过她们之前的遭遇,想要自己借公主之身来一雪前耻?
慕氏琅弦,邺国当朝皇帝的长女,却因其母出身卑微且难产而死,所以在宫里一直不受待见。即使身为长女,也只能以名为号,生生比丽贵妃所出的倾世公主慕雪娆矮了一等。
倾世者,更胜倾国倾城,由此可见皇帝对这个小女儿有多么喜欢。不过君潇的确承认,在她见过的人之中,慕雪娆算是头等的美人了。
只是身娇也好,肉贵也好,其实又与琅弦公主何干呢?她平日最是性情和顺的一个,知道自己无所依仗,不受宠爱,自然也不争不抢,对他人的意愿鲜有违背,算得上皇家子弟中的头号软柿子。
不过既然是软柿子,自然有人忍不住想去捏一捏。这世上许多人,非要在别人头上放肆一番,欺负的别人毫无还手之力却无可奈何,方才觉得自己真正“尊贵”了。
而不幸的是,倾世公主便是这许多人中的一个。
君潇前世第一次与琅弦公主有交集,正是倾世公主捏软柿子的时候。当时她正在御花园中修剪花枝,看见慕琅弦被自己身边的丫鬟推下荷塘,虽说犹豫了片刻,最后终是奋不顾身地下水救人。
或许是慕雪娆站在岸边假模假样的哭声引起了她的反感,又或许是自己的良心实在难泯,君潇虽知此事麻烦,却无法袖手旁观。幸好她自小熟识水性,慕琅弦也身量轻盈,又幸好不久便有宫中侍卫前来,慕雪娆终究有所忌惮。
至此,君潇便成了琅弦公主身边随侍的婢女,补了那个推她入水的丫鬟的缺儿。
而这一切,不仅是前一世的开始,更是这一世的开始。
君潇刚从池水里起身,子佩便连忙上前,在伺候君潇穿衣的时候在她耳边轻轻道,“公主,我打听过了,那个救您的宫女是瞳州人氏,唤作陈秀月。您放心,虽然她去了,但宫里会记陈氏一功,皇后娘娘又赏赐了好多东西,她家里人应该不会有怨言的……”
不会有怨言……君潇暗暗苦笑一声,是了,因为死的只是个顶替入宫的外甥,并不是真正的陈秀月,如今又得了赏赐,陈家人应该巴不得赶紧入棺下葬,免得来日东窗事发。
在陈府的那些日子,虽说并没有人虐待君潇。不过平日里的冷言冷语,也足以让一个自幼丧父的孩子倍感世态炎凉。或许是因为太像父亲的缘故,君潇骨子里的傲气并未被俗世消磨,反而越挫越勇,让她长成了一个独立的女子。
舅舅和舅母提出让她代替表妹入宫甄选宫女时,她正为病逝的母亲披麻戴孝。他们面上冷漠,声音冰寒,“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会厚葬你母亲。反正你已无父无母,入宫不乏是条好出路。”
没错,天地虽大,她却孑然一身,再无牵挂。
君潇顶了表妹陈秀月的名号入宫后,被指派为御花园里的宫女,又偶然救了琅弦公主,成为她最重要的心腹。
不过,这已是前尘往事。如今的事实却是,君潇那副普通皮囊已命丧荷塘,慕琅弦这副美丽皮囊也早已易主。
君潇坐在铜镜前,只能看到自己前世温婉秀丽的主子。除了神色由温驯变得淡漠,其他一般无二。
正当她对着镜子“顾影自叹”之时,外边便有人通报说重霞宫那边派人来了。君潇早知如此,子佩却是气得直拧帕子,“黄鼠狼给鸡……”
还没等她说完,君潇便深深望了子佩一眼,“小心言多必失。”
其实君潇觉得把慕雪娆比作黄鼠狼倒是贴切得很,只不过子佩这心直口快的毛病在前世已经惹了些麻烦,当时琅弦公主不甚在意,如今毕竟在宫中,也该尽早提醒她了。
子佩讪讪地闭了嘴,心里并没有什么怨言,琅弦公主从前对她有恩,她对主子便一直是百依百顺。只是心里默默想着,公主今日怎么转了性子,莫不是经此一事痛定思痛了?
君潇不知道子佩心里的弯弯绕,见她面上并无什么不妥,便宣重霞宫的人进来。
待见到捧着锦盒的来人,君潇不由得冷笑一声。
那淡绿衣裳梳着元宝髻的婢子,正是琅弦公主之前的随侍丫鬟子依无疑。更重要的是,就是她在子佩被支开的时候,亲手推了自己的主子入水。
前世慕琅弦被救醒之后,君潇就跟她提及过自己目睹的一切。不过或许是因为念着主仆一场,亦或许是忌惮背后操纵的慕雪娆,琅弦公主对此事秘而不宣,只对外称是自己不小心跌下荷塘的。反正她的性命已经被救了回来,宫里的人犯不着为她去得罪殿下最喜欢的女儿。
而且,子依在慕琅弦还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协理六宫的丽贵妃调到重霞宫当差了。什么照顾主子不周的过错一概没有,反而还赏了些东西。
君潇看得清楚,慕雪娆此举一是怕此事真被子依传扬出去,对她名声不好,所以把人放到眼皮子低下看着。再者,也是最重要的,她想以此来羞辱慕琅弦:即使是害你性命的奴才,本宫也能让她享受荣华富贵,你又能奈何?
欺人竟能到这种地步,也实在太甚。
君潇只冷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并不叫她起身。子依跪在冰凉的地上,不一会儿膝盖便痛了。她虽知自己做了坏事,却想着琅弦一直性子绵软,又没看到真是她下的手,说两句软话也就罢了,便委委屈屈地抬头道:
“公主,奴婢知道都是子依不好,不该……”
“叫你回话了么?”君潇轻启朱唇,眼色凌厉,看得子依一愣。被子佩狠狠一瞪,她才缓过神儿来,“哦……奴婢知错了。”
这公主今天是怎么了?
君潇向子佩递了个眼色,子佩会意后气冲冲地把子依手里的锦盒夺了过来,君潇随手打开,里面不过列着几支做工平平的珠钗,估计慕雪娆是听了皇后的唠叨,想靠这些东西敷衍了事,又故意派了这丫鬟来恶心她。
“说吧,你主子叫你来做什么?”
子依赶紧答道,“回公主的话,倾世公主说了,公主您是和她在一起赏荷才……意外落水的,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所以这点心意还请您收下。公主,其实奴婢……”
君潇摆了摆手,并不想听子依废话,她望向宫外的月光,眼底有些许惆怅,“宫女秀月的尸首还在宫里停着,该起灵回瞳州了。你既然欠人家的,便去送她一程吧。”
子依顿时一惊,“这……这不合规矩啊,再说为什么要奴婢去啊?奴婢现在已经是重霞宫里的人了!而且奴婢……不欠她的啊!”
君潇转过头来嫣然一笑,看得子依越发体寒,“她是本宫的救命恩人,自然要送回家好生安葬的。况且当时若不是她舍身救了本宫,你作为本宫身边唯一随侍的婢子,现在哪里还有命享受重霞宫里的荣华富贵?”君潇一挑眉,“就算倾世公主不愿意舍出一个普通宫女,本宫求了皇后娘娘把你要回来便是。反正你也知道本宫平时没什么事可做的,不怕麻烦。”
君潇知道她提的要求不合宫里的规矩,不过毕竟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皇后这点薄面还是会给的。
子依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她心里有鬼,自然不敢面对亡灵。只是若要她再回到昭宁宫,那更是万万不情愿的。
君潇只扬了扬手,“你先退下吧,出昭宁宫时不许站起来。你初入这宫里的时候应是行过大礼的,离开也自然该有奴才的样子。”
子依本不愿意听命,刚想起身,却忽然看见什么东西向自己身上飞过来,下一刻便感觉膝头一阵刺痛,轻忽一声又跪了回去。珠钗打在她膝头后又弹落到地面,上面的珍珠和金饰散落一地,叮当作响。
君潇眯了眯眼,“你说,本宫要不要罚你一个损坏宫物之罪?”
她本想给子依一点教训,便随手把慕雪娆送的珠钗掷了出去,虽然琅弦公主身体娇弱,力道不足,但君潇借着一股巧劲,还是砸得子依吃痛一声。
子依不由得眼眶泛起泪光,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敢辩驳。
待看到子依一步步跪着爬出去,子佩才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公主,您刚才真是厉害,差点把我都吓到了,不过对付子依那种人,咱们就得不留情面。”
君潇静静地听她讲完,才缓缓道,“你说的都对,不过来日方长,尚且着急不得。子佩,现在我只问,你难道没有发觉,我这次醒来后哪里不对了么?”
子佩闻言一愣,之后犹豫了一下,才重重地点了下头,“嗯……子佩不敢欺瞒。”
君潇点了点头,“没错,看见刚才我对子依的态度,你或许已经明白,之前那个温和柔弱的琅弦公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而你眼前这个人,以后不会再忍让行事。所以,你可还愿意留在这昭宁宫里?”
子佩话没多说,只跪在君潇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在奴婢心里,您永远都是那个从嬷嬷的毒打之下救了奴婢性命的恩人。不管您以后如何行事,奴婢都绝无二心!”
“那好,”君潇赶忙把子佩从地上扶起来,“今后你我二人共同进退。”
也罢,既然此事根本解释不清,子佩也仍与前世一般赤子心肠,君潇自然不介意和她再做一世姐妹。命运如此安排,她也只能顺从天意,改头换面再活一次。有琅弦公主在天上看着,她们今生必不会再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