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分。
去年宁王丧葬过后,宁王府额外给了他们一笔钱当谢礼,柳燕说一半给苏倾若当嫁妆,一半给苏与临攒聘礼。
且不说几年来从未有人来苏家向苏倾若提亲,苏与临现在也才十六,做这一行久了,姐弟俩也做好了这辈子不嫁人不娶妻的打算,这钱留给她们倒不如现下花了,还能过几天舒服日子。
柳燕听不得他们这话,第二天一早便去找了媒婆,要给姐弟俩说媒。
媒婆自是想赚她这笔媒婆费,但长安城里的适龄公子、小姐都没这意向,总忧心处久了,哪日见到些不该见的东西。
是以一月后,一无所获。
柳燕也不强求了,这俩孩子本就苦命,若是这样的日子他们过得舒心,那也好。
近来香烛铺生意惨淡,扎彩是铺子里最赚钱的,但过世的人少,扎彩卖不出,只能靠平日里人们拜佛、祭祀卖些佛香、纸钱,到底赚得不多。
不过也落了清闲,苏朝肩背疼的老毛病也能缓一缓。
春夏多雨,苏朝这病非但没缓解,反而因为天气潮湿,变得愈发严重,到了秋天还没好。
白露那天,等大夫给苏朝针灸完离开后,苏倾若将苏与临打发去药房抓药,随后气得将大门一关,叉腰质问道:“师父昨夜是不是又偷摸着去制香了?”
苏朝移开眼神,“没有,师父老早就睡了。”
“那昨日才搬回来的一袋檀木皮,今日怎么少了小半袋,是夜半有鬼来替我磨粉了?”
“……”苏朝讪讪,走到桌前倒了杯水。
“库房里那佛香卖都卖不完,师父现在新制这批,得在库房放多久?”苏倾若道,“大夫都说了,您不能再这样干下去了,迟早有天连腰背都直不起来,以后您要如何看我们?”
苏朝哄道:“师父的身体师父自己知道……”
苏倾若坐到椅上,眼眶都被气红了,她压着心里酸涩,“师父才不知道,明明该是享福的年纪,却还要起早贪黑地忙活。当初我和与临就不该来敲门,师父师娘还能少养两张嘴,过得轻松些。”
“扎彩我会,制香我会,和人谈价验货我都会,与临会算账会打理家务,这些我们都干得来,你们就听我的,好好享福不行吗?”
苏朝:“你自小金尊玉贵的,本就不是干这些的。”
“金尊玉贵的清玥已经死了,我只是苏倾若。”苏倾若道,“不过都是谋生的手段,有什么不能干的?谁都能干的事情,我又有何不行?是我的手艺不够好还是我人不聪明?”
“师父只是想着,将那袋檀木皮都制成佛香,就同你师娘回乡下养病,这铺子就交给你和与临打理。”
刚酝酿好眼泪准备煽情的苏倾若:“?”
苏朝叹道:“师父是怕过阵子回来,这铺子被你们败得渣都不剩,多给你们备点货,起码能吃饱饭。”
“???”
苏倾若起身走了。
苏朝和柳燕已经回乡半年了,苏与临出门买菜,香烛铺里只有在打瞌睡的苏倾若。
“三姐儿!”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苏倾若吓醒了。
苏倾若迷迷糊糊睁眼,只见长乐趴在柜台前,歪着头笑眯眯地看她。
苏倾若松了口气,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倦怠道:“郡主啊。”
“进来坐吧。”苏倾若领着她往里走,“怎么突然过来了?”
“被世子哥哥赶出来了。”长乐不悦地嘟囔,“不过我把世子哥哥新买的糕点都拿走了,三姐儿一起吃吧。”
苏倾若泡着茶,看长乐拆开几包糕点,每样都精致小巧,瞧着就是她买不起的贵价糕点。
长乐是家中独女,亲近的也只有一个堂哥,堂哥又总爱逗她,不似别的哥哥对妹妹那般温柔,长乐讨厌他。
长乐会同苏倾若讲她那世子堂哥的坏话,苏倾若以为他做了多坏的事,其实只是家里兄长和妹妹打闹,就像她平日里欺负弟弟苏与临一般。
但她瞧着长乐气鼓鼓的脸,也会跟着她附和一句“真是个坏哥哥”。
这几年里,世子几乎都在各地军营视察,长乐平日里说着讨厌堂哥,人走了却又觉得日子无趣,偶尔进宫和公主们一道玩耍,听皇子们吹嘘。
对比之下,长乐发现,还是堂哥有意思。
苏倾若就这么听长乐说她世子堂哥的各种事迹听了三年,听到世子回长安。
苏倾若不常出门,住所周围也不比其他地方热闹,少有人来,但消息传得灵通。
出门买个菜,卖菜的婆婆会和她唠嗑,说世子今日在茶楼,引得长安城一众姑娘为一睹世子的俊朗风采,险些将茶楼的门槛踩烂。
又或者蹲在地上看阿叔杀鱼,听阿叔说世子竟然亲自来买鱼,还跟他学了如何杀鱼,街边的姑娘对着世子血淋淋的双手和沾了血的脸都能夸一句好看。
苏倾若大抵了解了这个世子,祸水一个。
她又不禁在想,究竟是何等俊俏,能让人这般痴迷?
“你又惹你世子哥哥不开心了?”苏倾若给长乐倒了盏茶,“他做什么要赶你出来?”
“我不过是想给他介绍几个姐姐,他便同我置气,让我马上走。”
苏倾若撇撇嘴,“这人忒小气了。”
长乐道:“叔父也说要给世子哥哥选世子妃,他怎么不让叔父走,只会欺负我。”
“……”
世子若真说这大逆不道话,怕是会被秦国公当场扔出门吧。
苏倾若捻起一块栗子糕,慢吞吞吃着,问:“世子要娶妻了?”
“没有,世子哥哥想和心上人成亲,但他的心上人……连个影儿都没出现。”
楚世子今年二十二,长安城里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大多都成亲了,更甚者孩子都抱俩了,而楚淮之还是孑然一身,无论谁做媒,统统被拒。
去年楚淮之还能借着宁王过世不宜办喜事为借口,多赖一年。
宁王丧期已过一年,楚淮之找不出别的理由拖着了,便常常待在军营不回府,让秦国公和国公夫人找不到人,如此便不能催他了。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秦国公生辰将近,楚淮之在军营待了大半个月,还是被逮回家了。
路上为了耽搁点儿时间,楚淮之还绕到城东一家糕点铺子买糕点。
这家铺子的糕点味道极好,价格当然极贵,但这也阻挡不了长安城富贵人家们爱吃,每日的队伍都能排老长。
楚淮之到国公府时,长乐恰好从马车上下来,一见到他就提了裙摆跑过来。
楚淮之以为是许久未见,长乐要和他上演一番感人兄妹情的戏码,谁知长乐压根没给他几个正眼,满眼都是他拎在手里的那几包糕点。
“世子哥哥,你去城东了啊?”
楚淮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不是给你吃的。”
“小气。”长乐跟在他后头,蹦蹦跳跳进府。
正厅里,楚淮之和楚贤先是父慈子孝地互相问候几句,长乐和花婉清在一旁修花。
楚贤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了看楚淮之。
仅一个眼神,楚淮之便明了父亲想说什么。
楚淮之扶额长叹,果真不该回来。
“前两日,丞相大人说要为幼女挑个夫婿……”楚贤还没说完,楚淮之抬手打断他。
“丞相大人的幼女今年似乎才十四?我不喜这么小的。”
“那大理寺卿的独女,年芳十八,总不小了吧?”
楚淮之:“听闻她不喜男子?”
楚贤:“……”
“淮之,你究竟喜欢怎样的?”花婉清放下剪刀,走到桌边坐下,“这门当户对的女子都同你说了个遍,就没一个中意的?”
“娘,这种事要讲究眼缘,岂是这样说说就能定下的?”
长乐坐在旁边拆糕点,闻言道:“哥哥,那你也要见到人啊,成日不是待在军营就是和太子哥哥在一块儿,就没在你身边见到女子。”
楚淮之拿了一块梨花糖往长乐嘴里塞,“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了?”
长乐含糊道:“本来就是嘛。”
花婉清:“我们现在让你挑是对你好,日后陛下指婚就由不得你选了。”
“到那时再说吧。”
楚贤叹道:“罢了,你再不抓紧儿,日后有心上人了,若是赶不上当正妻,你是要休了正妻,还是让她委身当妾?”
“爹多虑了。”楚淮之道,“我这辈子只娶心爱之人,不休妻亦不纳妾。”
“同你说不明白。”楚贤拉起花婉清,“走,夫人,咱去后院赏花,不管他了。”
待二人走后,楚淮之松了一口气,抢过长乐面前的糕点,打趣道:“还吃呢?脸都吃圆了,日后怎么找夫家?”
“哥哥还是先管好自己吧,皇帝舅舅若是想指婚,那可是一句话的事儿。”
长乐同情地看着他,摇摇头,“你可不像三姐儿,想不嫁人就不嫁人。”
楚淮之便头看她,一手支着下颌,若有所思地问:“你那三姐儿还未嫁人?”
长乐:“对啊,无人敢娶。”
“世子哥哥,你若是不喜欢叔父给你挑的小姐,我倒是有几个姐姐可以介绍给哥哥,都是富贾之女,聪颖漂亮……
楚淮之打断她,“天快黑了,你还不回去?”
是吗?
长乐扭头望向窗外,太阳甚至还没要落下的意思……
隔天是初一,圆月高悬。
苏与临在算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苏倾若打了个哈欠,道:“就这点钱也要算这么久?”
“少得过分,我宁愿是我算错,也不想是我们真的没赚钱。”
“……”苏倾若起身,路过他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习惯就好,我们没饿死已经很厉害了。”
“……”
苏倾若提着灯笼回自己的院子,才踏进院门就看见院墙上坐了一人。
子夜清辉落在他身上,皎皎月光如轻霜。
应是听见她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屈起一腿踩上压顶,手臂搭在膝盖上,朗声道:“别来无恙,苏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