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1 / 1）

次日清晨，车队启程，一宿未眠的宋星凝在马车里睡了一会。

醒来之时，她发现萧珩一边咳嗽一边喝酒，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要是不喝酒也能活得更久一些。”

“你是在关心我吗？”萧珩的唇角微微上扬，漾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宋星凝自然一口否决，“你想太多了。”

萧珩的眼眸里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戏谑之意，将手中的酒杯往前递了递，“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宋星凝刚瞪了他一眼，一股淡淡的药味就钻入了她的鼻尖。她的心头一动，原来他喝的不是酒，而是药。她不禁有些无语，第一次见到有人用酒杯喝药的。

萧珩不以为意，收回了酒杯，有些潇洒地举杯饮尽。

之后的归程有惊无险，几轮暗杀事件都被宋星凝出手阻止了，其中自然也包括她自己亲手安排的，这让她的心情极为复杂。

当京都的城楼出现在了视线中之时，她提前跟萧珩道了别。

“要不要留下来？”萧珩慵懒地靠在了软榻上，勾着唇角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心事重重的宋星凝随口一回，“我留下来做什么？”

“这一路你我同行，朝夕相伴，我也该给你一个名分，”萧珩的眸色之间泛出了温柔的笑意，“就算是你想留下来做太子妃，也不是不可以。”

宋星凝明显怔住了，仿佛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被狠狠击中，“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从未有过这般奢想。殿下爱开玩笑，只是凡事适可而止，士可杀不可辱。殿下明明已经有了门当户对的太子妃人选，又何必以此取笑我？”

萧珩将她的神色都揽入了眼底，似乎有所动容，少有地收了不正经之色，“抱歉，我并无此意。”

经过这半个月的相处，宋星凝对这位太子殿下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个人总是随意而慵懒，从来不跟她摆架子，就连直呼他的名讳也毫不介意，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开她的玩笑。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她都选择了无视，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凶巴巴地怼回去，而对方的脾气极好，似乎永远都不会生气。

想到这一点，她心中有些歉意，便不再计较了，“没事。”

萧珩的眼眸如清泉般清澈而坚定，却深不见底，“不如我们打个赌？赌一年之内，这门亲事一定会取消。”

宋星凝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当今太尉乃是两朝元老，权倾朝野，他的孙女自幼就被定为未来的太子妃人选，如此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会被取消吗？

迎着她的目光，萧珩回之一笑，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与淡定。

“我干嘛跟你赌这个？殿下要娶谁，不娶谁，都与我无关。”即便好奇不已，宋星凝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性。

萧珩轻轻叹息，一种无言的落寞从他的眸底荡漾而出，“当然有关，因为我是认真的。”

这位太子殿下的一言一行可是和“认真”两字完全不搭边，宋星凝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便道别而去。

*

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情，宋星凝回到了睿王府。

“殿下，我……回来了。”她根本不敢与萧璟对视，垂下了眼帘，回避了他的视线。

“平安回来就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柔而关切，没有半分问责之意，宋星凝心中更加愧疚，赶紧将整件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萧璟静静地听完了，似乎理解了一切，只是温和一笑，“我知道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一瞬间，宋星凝感觉自己不安的心绪就像是被春风拂过，渐渐舒展开来。

之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春节将至，整个京都笼罩在节日的氛围里，只是她知道，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涌动。

三日之后，她照常前去值夜。

“东宫那位派人给你送来了一件东西。”萧璟并未停笔，只是用目光轻轻点了一下书案。

宋星凝的目光扫过了那个六寸见方的漆盒，有所迟疑，下意识地抬头朝对方看了过去。

萧璟并未抬头，淡然一笑，“有功受禄，收下吧。”

当着他的面，宋星凝直接打开了漆盒，里面放着一柄匕首和一盒胭脂，看起来都非凡品，价值不菲。

“宝刀赠英雄，红粉赠佳人，看来他对你青睐有加。”萧璟的声音平静如常，仿佛只是叙述着一个事实，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星凝心中隐隐不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生怕他会有所误会。

萧璟似乎并不在意，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今日父皇把我们兄弟三人都叫了过去，训斥了太子遇刺之事，没想到太子竟然出言维护我，父皇还因此嘉奖了我。”

宋星凝不由怔了一下，也不明白萧珩此举的用意。

书写完毕，萧璟终于放下了笔，缓缓落了座，“明日，他会去城外拜访郑老先生。在归途中，他会路过金湖，那里风景优美，你可以把他单独约出来。”

在说到最后一句话之时，他的眼底掠过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凌厉。

一听此言，宋星凝心头一震，顿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这个人不显山不露水，就连我也看不透他，”萧璟的眼眸深不见底，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无声地敲了两下，“他连你的身份都知道，却不知道你是我派去杀他的吗？”

这也是宋星凝最担心的一点，她一直怀疑萧珩早就看破了一切，只是不说破而已。

萧璟站起了身，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你是在为我们的未来清除障碍，只要除掉了他，我们就可以一往无前了。”

宋星凝的内心纠结不已，一时未语。

萧璟凝目而望，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我向你保证，这是让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半年之后，我会风风光光地娶你，纳你为侧妃，从今往后，你只要留在我的身边就好了。”

不知为何，听到期盼已久的承诺终于落上了日程，宋星凝并没有曾经想象中那般开心。

“如今我们都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可坐以待毙，只能铤而走险，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从她的眼眸中读不出想要的信息，萧璟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而复杂，似是无奈，似是怅然，又似是请求。

在宋星凝的心中，少年一直是一个完美的形象，运筹帷幄，波澜不惊，将一切都隐藏在温润而谦和的外表之下，而此时的他却展示了自己不完美的一面，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而她可以做到。

“好。”

宋星凝只觉这一字重逾千斤，重重地落到了她的心上，压得她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离开水榭之后，她的心情异常沉重，因为这个局看起来是完美的，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是的，太子已经在珵帝的面前表达了“兄友弟恭”，要是他死了，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萧璟。而太子信任她，她更是可以轻易地把他约出来杀掉。

然而，最终的结果要是只有他死了，她却没死，那她就有嫌疑，而萧璟也会跟着有嫌疑。

除非……她也死了。

一时之间，宋星凝陷入了痛苦的漩涡，如同溺水之人苦苦挣扎在深潭之中。直到天亮，困意来袭，她才昏睡了过去。

她梦见了萧珩登基为帝，大杀四方，京都的城楼之上挂满了血淋淋的头颅，而她疯狂地奔跑在城楼之下，害怕着什么，又在寻找着什么。

从噩梦中惊醒之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用自己的死给萧璟铺路。

于是，她起了身，点了烛火，然后铺开了纸笔。

第一封信是写给家人的告别信，她隐瞒了真相，只是告知家人自己前去闯荡天下了。而第二封信是写给萧璟的绝笔信，她提笔许久，才落下了寥寥数字。

天色拂晓，她写完了信，却再无半分睡意。

恍惚中，她感觉自己彷佛站在了一望无际的冰面上，脚下传来了“咔嚓”一声，哪里似乎出现了一条裂缝，而她却选择了无视。

次日清晨，宋星凝选择了不告而别，生怕多看一眼，万般决心都将灰飞烟灭。她将信交给了陈管家，委托对方晚上再转交给萧璟。

离开了王府，她回到了长宁巷，而那座熟悉的小院院门紧闭，此时阿娘应该和星雨一起去买菜了，她便将信从门缝中塞了进去。

出了京都之后，宋星凝策马而奔，只用了半个时辰便抵达了目的地。

偌大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的心也渐渐沉淀了下来。

一只飞鸟展翅掠过了她的眼前，飞上了云霄。看在眼里，她竟然羡慕起了鸟儿的自由自在。

不知不觉之间，夕阳西下，太子的銮驾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宋星凝平心定气，迎了过去。

萧珩掀开了门帘，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有事找我？”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珩微微颔首，回之一笑，“好。”

宋星凝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那片湖泊，“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好。”萧珩立即缓步走了下来，随即轻摆了一下右手，阻止了侍卫的跟随。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走上了林间的小径，来到了湖边。

此时，夕阳洒下了一片金灿灿的余光，落在了湖面上，化作了一层又一层流动的碎金。

“金湖夕照真的好美。”如此美好的景色，只可惜她是最后一次看到了。

萧珩轻轻应了一声，并没有去看远处的景色。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眼前的少女，她的眼眸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泛起了淡淡的雾气，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宋星凝收回了目光，也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夕阳的余晖给他异常白皙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色，看起来没有那么柔弱了。他的瞳色似乎比常人要浅，犹如茶色的琉璃，熠熠生辉，美不胜收。

只可惜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脆弱的，宋星凝定了定心，强行切断了所有的情感，右手落在了剑柄之上。

下一刻，从寒风的呼啸声中，她敏锐地识别出了极其轻微的“咔”一声响，而她的心弦霎时就绷紧了。

刹那间，破空之声大作，无数寒芒如同暴风骤雨一般朝两人飞了过来。

出于本能，宋星凝立即拔剑而出，往前一步挡在了萧珩的身前，她运剑如飞，转瞬之间击落了迎面而来的箭羽。

一时之间，“嗤嗤嗤”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根弩箭纷纷没入了两人身侧的地面中。

当目光扫过了弩箭之时，她的神色顿时就变了。这些弩箭的大小长短外观看起来再熟悉不过，这是元荣所用的弩箭！

震惊之余，她仿佛又回到了一望无际的冰面之上。一条细小的裂缝正从她的脚下延伸开来，紧接着，冰面坍塌了，她整个人坠入了寒冷彻骨的黑暗之中。

作为一个心思缜密之人，萧璟怎么可能没有发现这个局的不完美之处？他一定知道，只有萧珩和她都死了，这才是一个完美的局。

因此，他杀心已定，而她，不过是个弃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