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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极地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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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会昌二十九年,正月初七卯正时分,王都笼罩在一片氤氲之中。

兴化坊,一栋三层小楼连同主院周围,比长街还浓厚的雾气,隐隐透着金红微光。

“嗬嗬!!!咳咳咳!!!!”

四肢百骸在蚀骨冰雪中一起消融,而后一瞬间,寒冰混血重新凝汇成她的身躯......

苏宛轩猛然睁眼,剧烈的痛意从胸臆直冲而出,她仿佛能看见地狱里的极寒跟着她返回阳世,在她咳嗽急喘的气息里凝结成冰。

她抬手想抚住自己的胸口,却见这只手莹润如白玉,这是大夏朝云安郡主的手,不是她临死前,粗糙的、长满冻疮的,流放罪女的手......

透过指间缝隙,她望见了上方的雕粱画柱。身上锦被和暖,空气里传来安宁香沉静绵长的气息,她半抬起身环顾——是她无比熟悉的将军府卧房。

身心似乎同处于阴阳两个世界,她倒回床榻间,用手捂住双眼,泪流不止。

良久,苏宛轩平复呼吸,将锦被掀开,拢了拢玉色寝衣,起身从一旁的屏风上,把同色裼衣取来披上,走出内室,行至供桌前,抚摸那一旧一新两个牌位。

默然片刻,她猛地转身,拉开了沉重的大门。

早春的凉风裹挟晨露铺面而来,此刻虽然衣衫单薄,但她是从极寒地狱里重归人间的亡魂,又何惧这薄雾轻风!

她胸中块垒积郁,长舒出一口浊气——骄傲的云安郡主从不曾死去。

紧挨着她庭院的东面一角,那栋奉旨修建的三层重楼果然已经挺立,印证了她的猜测——会昌二十八年冬,她将要满十八岁那年,她的乳娘纯姨因病溘然长逝,而随后她的夫君夏槿言,因为在寒洲之战中立下军功,回京述职,迁职会昌帝亲军鸦羽卫上将军,这栋小楼正是在那年开春竣工。

苏宛轩拾级而上,思绪随着因登高而加重的雾气一起飘渺浓郁起来......

她十五岁被夏帝赐婚,嫁予时任怀化中郎将的夏槿言,她那爱财如命酗酒成性的老父亲,卷了她的聘礼嫁妆换黄汤,而她像夏槿言无意得到的摆件——一个精致贵重的皇家摆件,随意豢养在将军府。

他那么高,高得让她害怕,成亲三年,他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五次,从成婚那天的绛公服开始,到之后每一次见面的冷厉戎装,夏槿言身上都透出来一股让苏宛轩无法忍受的血腥气。

而她被皇家和父亲卖给他,本没有拒绝他的资格,但她有纯姨,还能帮她摆一摆郡主的骄傲架子,大婚当夜她不曾拿下遮面团扇,更不曾让他踏入婚房。

也许她这个精致摆件终究与他颠沛流离的人生底色极不相配,夏槿言从不主动出现在她的庭院。

在纯姨去世后,她以泪洗面,几月不曾出屋,之后便以乳娘抚养恩重为由,表明她要守孝三年,夏槿言此时已经上任鸦羽卫上将军,长居军中,随她的意不来打扰。

再后来,便是战事又起,夏槿言再次前往寒洲,却突然战死,而她也不明不白地被流放至幽州北疆,甚至没有降罪诏书,最终冻死于漫天风雪。

苏宛轩倚在栏边,凭栏远眺,她究竟是因何而死?!

她兀自出神,没有注意到正门方向一阵马蹄人声骚乱。

霜寒露重,晶莹水珠已经挂满长发,衣料轻薄,更显她娇小纤瘦。苏宛轩一低头,羽睫如同蝶翅轻颤,那剔透晨露终是随之跌落,顺着她苍白面庞划下一道透明辙痕。

她居在高处,回过神来,低头望去,和庭院门口的高大男人遥遥相对。

她的夫君,夏槿言。

不知道是被眼前氤氲蒙了眼,还是她真的想不起他的样子,苏宛轩觉得他面目一片模糊,只有那身着重甲戎装、高壮粗放的身形还是和印象中一样。

苏宛轩揉了揉眼,原本被寒意压制的薄红泪眼再次被她揉红了,只见夏槿言顺着墙根,从她的院门往小楼方向走来,渐渐离得近了,苏宛轩终于看清了他。

男人浓长粗直的眉毛蹙起,面有忧色,眼神犹疑中带着探询,薄唇却抿着。

还未等苏宛轩想好怎么打破这冷凝的气氛,男人因仰头望她而更加突出的喉结滚动,夏槿言开口道:“郡主,春寒侵体。”

这是在关心她吗?还是说怕她生病麻烦府中上下?她沉默着等他的下文,但这个男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寡言少语,苏宛轩等不来他的第二句话,抿了抿唇,以从来没有过的柔顺声线应道:“多谢将军关怀。”

夏槿言点点头,没有对她此刻尚未梳妆、衣衫不整的形象做任何表示,转身打算离开。

“将军留步。”

显然是意外于苏宛轩的挽留,夏槿言回过身来,只见苏宛轩的发尾在风中一飘,纤瘦的身影已然转过栏杆,她下楼来了。

小楼前门上了锁,夏槿言伸手推了推,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去院门处等着,苏宛轩已经穿过一楼厅堂,来到了窗边。

因为还未对小楼有什么规划,所以窗轴有些涩然,苏宛轩推开窗,仰头看着夏槿言朝她走来。

露已经下来了,窗台微湿,晨光熹微,似乎将男人凌厉的线条柔和下去,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浅金,苏宛轩有些恍惚。

他高大得让人畏惧,粗鲁得令人不屑,从大婚见他第一面起,到往后的寥寥数回接触,他身上似乎有一种散不去的血腥气,从她对他的反应和纯姨的态度,他肯定也意识到她的反感,从不靠近她。

没想到死后重生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是他,苏宛轩心中慨然,现在她已然满眼血泪,又有什么资格鄙视他一身血债?

男人站在两步开外,并不走近,问道:“郡主何事?”

“我有一些事想和将军相商。”苏宛轩斟酌着语言,想了想,添上一句:“将军从外归来,请将军用过早饭后来找我,可以吗?”

夏槿言的确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话,有些发愣,随即应道:“末将领命。”

苏宛轩见他应允,松了一口气。

“那一个时辰后议事厅见吧。”

夏槿言点了点头,朝她拱手行礼,苏宛轩回礼作别后,把窗子关上,将那迫人的身影隔绝在外。

苏宛轩这才有时间环视小楼厅堂,前世这里因为和她的庭院相接,根本就没有机会使用,她不清楚为何皇帝要下旨建一个这样的小楼在将军府。

她回到院子里,准备回房梳洗换衣。

以往她的院子会有洒扫侍女在她午睡时来打扫庭院,而她的房间只有纯姨能进出,去年冬底纯姨去世,赶上新年,一切丧事从简,她甚至没有办法给纯姨办一个体面的葬礼,只能由纯姨的母家将棺椁接走安葬。

这之后她更少出屋,点了两个眼熟些的洒扫侍女每日给她送水送饭,浆洗衣物。

今日是她起得早了,想必那两个侍女还未准备好她的热水。

苏宛轩一边沉浸在回忆中,一边打算用昨夜的茶水洗漱,却听得院门被敲,侍女竹杏带着粗喘的声音传来:“郡主,奴婢给您送热水和早饭来了。”

夏槿言回到前厅,他宽大的手掌攥紧,掌心被手指戳出深深的痕迹而不自知,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脏甚至隐约传来痛意。

前厅已经有仆从将他的行李运走,他吩咐仆从夏集几句,接着快步走到库房,开始翻找。

“将军在找什么?”夏集看他额头都沁出汗,连忙道:“刚刚按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了,厨下传话来早饭已经做好了。”

夏槿言终于在一个包袱里找到了那几个小盒子,夏集凑过来看,夏槿言却拿在手里并不打开,只吩咐道:“不吃了,我先去浴房,你给我把那套上次新做的玄色襕袍找出来。让夏允去浴房来给我卸甲。”

夏集一脸迷惑地出去了,夏槿言马不停蹄地去到浴房,夏允帮他卸甲完毕出去后,他才打开盒子,里面是各种澡豆皂荚,还有一小盒香料。

刚刚是出乎他意料的第四次见面,而且她还说有事和他相商......

浴房外,夏集找来了干净衣物,站在门口的夏允见他来了,不由得迎过去,拉着他走远一些,压低声音问道:“将军这是怎么了?饭都还没吃呢。”

“刚刚将军又悄悄去了那里,想必是叫那位碰上了。”夏集扒拉了一下手上的衣物,继续道:“喏,这不,将军还让找来这件袍子。”

“欺人太甚......”

夏允和夏集平时都跟着夏槿言在军中,但亲眷都在府上当值,自然对郡主和乳母的行径有所耳闻。

“将军成亲三年了啊!换别人孩子都出生了,咱们这位跟将军见面都没有三回!”

“啧啧......舅老爷都急死了。”

“每回将军买的那些东西,一点声响都没有,这不,刚刚将军还找呢,想必又是打算送过去的,还叫我让后厨的竹杏给郡主送热水早饭过去,可不是碰上了。”

夏集摇摇头,打算送衣服进去,刚走进浴房,却听夏槿言道:“把衣服放那,你们去吃饭,吃完再来。”

“将军还没洗完吗?”夏集放下衣物,疑惑:“我在这里等将军洗完再走吧!”

“不必。”

浴房热气蒸腾,弥漫着一缕缕松枝清香,水声哗啦,夏槿言起身,换了另一个浴池,重新洗了起来。

夏集:......

夏允见夏集躬身退出来,赶紧拉过他,“将军还没洗好?”

“没......他让我们去吃饭,吃完再来。”夏集示意他走远些,无语道:“将军这是受了多大的气?”

“唉!”夏允愤然:“我之前就听我姨说,那位连侍女都不允许进房门,只在小院打扫,我还以为是夸大。”

“可不是,将军如此伟岸英武,那些王都轻浮浪荡世家公子,哪一个比得上将军沉稳!可偏偏娶了个这样讨人嫌的,唉!她还有脸嫌弃将军是个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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