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俱静,寒月无声。 华俸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小泉,无比笃定道:“你是时墨。” 叶小泉眼帘轻垂,微微颤了颤,仿佛经受不住她如此严肃的质问。他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掌柜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 “你还装!”华俸不耐烦地跺了两脚,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咆哮道,“你是当我眼瞎吗!” 叶小泉惊恐地看着她暴跳如雷的模样,瑟缩地撤了几步,试图与她保持距离。 华俸瞧见他那一如往常的胆小神态,勃然大怒道:“你再往后退一步试试!” 叶小泉霎时顿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无辜地扁扁嘴,话中含泣道:“掌柜的,我真的不是——” “你少给我扯!” 华俸忍无可忍,指着他手中那把沾了血的菜刀,抓狂道:“你以为你换了一副相貌,又挥了一把菜刀,我就认不出来了!” 叶小泉的哽咽声倏地一停。 华俸眯起眼睛,阴恻恻地开口:“不敢杀鸡?不敢见血?” 叶小泉:“……” 她想起时府里威武雄壮的看门烈犬,再一想叶小泉说自己从小怕狗,不禁冷笑一声:“豆丁大小的奶狗,把你吓得当街尖叫?” 叶小泉缩了缩脖子,安静如鸡地僵在原地。 华俸又想起时墨在观月山庄的电闪雷鸣里波澜不惊地大杀四方,以及叶小泉说自己怕天黑下雨、怕打雷打闪,每每雷雨天便须得父母陪着。 她感慨万千,不带感情地扯了扯嘴角,幽幽道:“打花牌的时候,你是不是装新手了?” 叶小泉眼见自己的伎俩被华俸翻了个底朝天,泄气地耷下肩膀,细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华俸见状,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咬牙切齿瞪了他半晌,愤愤道:“好你个时墨,扮猪吃老虎是吧!” 顶着叶小泉容貌的时墨,在华俸的怒视中,硬着头皮摆出可怜巴巴的神情,企图获得一些怜惜和宽容。 奈何华俸气得脑袋发晕,无暇顾及他那些暗戳戳的小心思,怒气冲冲地踹了几脚在地上打滚的小毛贼们,小手一甩,扭头就走。 时墨眸色沉沉地睨视那群不成气候的毛贼,一手扣住领头人的脖子,语气不虞道:“谁雇的你们?” 领头人两腕尽断,疼得直抽冷气,说不上一个字。 时墨手掌暗中发力,一字一顿道:“是不是一个身量瘦弱的少年?” 领头人嗬嗬喘气,挣扎不得,恳求地望着讨命鬼附身的时墨,肝胆俱裂地点点头,嘶哑道:“是,是他!十七八岁的模样!阴森得像个小阎王!” 时墨神情莫测地打量领头人,确认他没有撒谎后,一脸厌恶地把他扔回地上。 “今天我不杀生,饶你们狗命。赶紧滚。” 领头人心惊胆战地点了点头,狠狠踢了几下满地打滚的小弟们,屁滚尿流地边爬边跑。 时墨冷冷瞧着,待他们消失在巷口后,默默回身往华俸离开的方向赶去。 “不许跟着我!”不远处传来华俸满含怒意的喊声,“我现下不想看到你!” 时墨闻言,脚步一顿,薄唇紧抿,俊眉拧起。他悄然垂下眼帘,眸色惆怅又迷惘。 万籁俱静,在空无一人的窄巷里,时墨虚靠在墙角,头颅轻轻抵在冒着寒气的墙砖上,神情颓唐地缓缓吐息。 * 瓷洲最大的酒楼里灯火通明,轻歌曼舞,觥筹交错。 三楼视野最好的包间内,少年身穿云峰白宽袖长袍,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指尖捻了捻翠绿的青枣,丢进嘴里咬了咬。 意兴阑珊中,他眉目如画的面容浮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调笑。 “人来了。” 少年清澈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期待,视线悠悠静止在包间那扇精致优美的雕花木门上,拖长了声音轻轻呢喃道。 片刻后,包间的雕花木门被一脚踹开,一位面若霜寒、眉眼冷冽的年轻男子踱步进来。 他脚步轻悄,径直走到美人榻前,眸色沉暗地攫住神情散漫的牧舜一。 牧舜一饶有兴致地望向不请自来的叶小泉,痴痴地笑了起来。 浅浅的笑意流转于他的黑眸,一时间竟格外顾盼生姿。 “叶小泉,不对,还是叫你时墨吧,”牧舜一轻挑眉梢,抬手拎起一小碟青翠欲滴的青枣,递过去,亲切道,“时哥哥,多年未见,你还记得我么?” 时墨睇了一眼,缓慢抬手。 啪! 一掌下去,碟子被打落在地,青枣四散滚落,在光洁明亮的地板上滴溜溜滚了几圈。 牧舜一吃痛地轻叫一声,黑亮的瞳孔漾起一丝水色。他瞥了一眼沾了尘埃的青枣,惋惜道:“那碟青枣最是好吃,我一直不舍得,想着把它留给你吃呢。” 时墨淡漠地觑了一眼,面无表情道:“不必。” 牧舜一抿了抿唇,又拿起一枚圆滚滚的大雪梨,伸向时墨,侧头笑起来:“那你尝尝这个,又甜又解渴。” 时墨没有拂了他的心意,一言不发地接过雪梨,在期待的注视中,将梨子一点点捏碎。透明的汁液顺着时墨苍白的手腕滑落,零星洇在穹灰的粗麻衣袍上。 牧舜一舔了舔嘴唇,闲闲地哼了一声。他凝神盯着时墨,一眨不眨,询问道:“你的衣物脏了,不如我送你一套,你换上如何?” 时墨扯了扯嘴角,晃了晃手中的梨子残渣,倏地将它们扔在牧舜一的脸上。 牧舜一偏了偏头,轻轻擦拭掉脸上的渣滓,毫不气恼,只执拗地望着时墨,揶揄道:“怎么,你的衣衫上满是血污,还想再弄脏我的袍子不成。” 时墨恍若未闻,凤眸闪过一丝冷厉。 下一瞬,一柄满是血痕的菜刀便架在了牧舜一的勃颈处。 牧舜一纹丝不动,黑眸隐晦地瞟向时墨。他轻轻仰头,喉头在细白的脖颈上滑动几下,缓缓开口。 “时哥哥,靠假身份待在他人身边,可不是长远之计。” 泛着寒光的刀刃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压出一道浅痕,丝丝血迹从划痕处渗出。 “你既知道我在,还敢当着我的面,做出那些破事,”时墨波澜不惊地说道。 仿佛听见无稽之谈,牧舜一抖着身体笑了起来,任凭刀刃摩擦脖颈,缕缕鲜血蜿蜒流下。 “你指的是哪些事?是我向她当众示好?还是我派人设计她?” 他并不在乎时墨内心作何感想,自顾自地说下去。 “时墨,时哥哥。你知道我最想看见的是什么吗?我想看的是,你着急又吃瘪的样子。有趣极了。” 说及此处,牧舜一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痛快,放声畅笑起来。 少年清亮的笑声一时间盈满整间包房,在灯火万丈、月色无边的夜色里,无端地显出几分诡异和幽寂。 时墨好似见怪不怪,无视他癫狂的笑意,冷冷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幼年时说过的话?” 牧舜一拭掉眼角的泪水,随口道:“我说过的话太多了,你指的是哪句。” 时墨似讥似讽地说道:“你小时候说过,要给我找媳妇。长大了,倒是有胆子抢我的心上人了。” 牧舜一咧开嘴,洁白的牙齿在烛光中泛着转瞬即逝的幽光。他挑了挑眉梢,缓声道:“曾经,我们愿意为兄弟两肋插刀。如今,倒是只想为了女人,去插兄弟两刀。 ” 时墨若有所思地睨着张口狂妄的牧舜一,悠悠地笑了起来。 少许,他薄唇微张,不屑道:“谁跟你是兄弟,滚。” 牧舜一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不依不饶地问道:“时哥哥,这一次,你难道又要丢下我么?” 时墨俊美的面容上满是冷漠之色,讥讽道:“少装蒜了。我丢下你又不止一次两次。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你猜我会怎么做?” 牧舜一精心维系的假笑被时墨挖苦的言辞轻易击碎,那副纯真懵懂的面具一点点从他的脸上褪去。顷刻间,灿烂笑意被黝黑瞳仁吞噬殆尽,只余几丝阴鸷狠厉。 犹如沧海退潮,将水面之下暗藏已久的嶙峋岩滩,明晃晃地曝露在天光之下。 他一言不发盯着时墨,那张莹白如玉的面庞上,渐渐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扭曲的恨意。 时墨轻蔑地扬了扬唇角,将菜刀从牧舜一的脖颈移开,而后轻轻甩了甩刀身上尚未干涩的鲜血,熟视无睹地错身而过,对屋内的一切不再理会分毫。 牧舜一死死盯着时墨远去的背影,十指不自主地交叉紧握,数条青筋扎眼地突显在瘦削的手背上。 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他才不甘又愤怒地咆哮出声,好似遭受了无尽折磨的幼年凶兽,在精疲力竭之时发出泣血的呐喊。 眼前的一切变得杂乱无章,刺眼的光影交错,前尘往事闪回而过。 牧舜一双眸充血,目光虚望半空,短促地粗喘数声,走投无路般抱住头颅,嘶哑抽噎起来。 许久后,喑哑的哽咽声渐止,牧舜一恍恍然抬起头。 他骤然伸手,将案几上的色泽动人的瓜果珍馐尽数扫落在地。 满室空旷中,只闻华贵银盘落地时叮当作响的清脆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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