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鸢”二字一出,华俸当即愣住,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漫过她的思绪。 若说这世间她最不愿与谁相见,时宣排第一,楚鸢便是紧随其后的那一个。 她想起上一辈子里楚鸢与时宣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桩桩件件有损天理,堪称罄竹难书。 华俸倏地十指紧握,面沉如水,贝齿紧咬在唇瓣,印出一排齿痕。 时墨见她神色阴翳,颇为意外,探究地打量她片刻,谨慎地出声询问:“你是不是也和楚鸢有过节,怎的一听到她的名字便像炸毛的小猫似的。” 华俸闻言,掩饰般垂下脑袋,将神色藏起,只低声道:“无事,我先前听说楚国公爱女如命,把此女宠惯得嚣张放肆。方才听乐盈姑娘一说,我感触颇深罢了。” 见她避而不谈,时墨心下狐疑,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温声附和:“确实如此。众人皆知惯子如杀子,可又有几人能做到严格管束子女,教导他们行事方正呢。” 乐盈见华俸情绪低落,便赶紧切换话题,指着柜子里的布匹,轻声道:“花风公子,我们不如在布庄里多逛一圈,如有你喜欢的布匹,我送你便是。” 华俸略微调整情绪,微微抬头扫视场内的布匹,接着想到什么趣事,不由得抿嘴轻笑。 “花风公子怎么会突然笑起来,”胡半山奇道,“这里的布匹很有趣么?” “你瞎说什么呢,花风公子是看到布匹心情转好,”乐盈不满地反驳,“你这种武夫糙汉,自是不懂文人公子的兴致。” 胡半山冷不防地被乐盈顶了一句,一时哑口无言,默默地垂下头,躲到一旁的角落里生闷气。 华俸急忙站出来打圆场,柔声道:“两位误会了,并非我瞧着布匹有趣,也并非我对布品兴致盎然。我左不过是记起,乐盈姑娘想在渝都开店,于是脑子里灵光一现,想到一个另开他山的绝妙点子。” “这么短的时间,花风公子便有新主意,真是厉害,”乐盈一听喜上眉梢,连忙追问,“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尽管直说,我定会虚心接受。” 华俸眨眨眼,轻抚鼻尖,不好意思道:“也不算什么锦囊妙计,只是一个简略的点子罢了。乐盈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此番离开渝都,目的是去瓷洲另寻出路。我在瓷洲有祖上留下的家产铺面,如若你不介意,可愿与我合作?” 乐盈一听,眼睛顿时一亮,喜悦道:“花风公子的意思是,将乐记布庄的生意发展到瓷洲,由你在瓷洲打理,是吗?” 华俸点头,略加思索,复而开口:“不知乐盈姑娘是否也有此意?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 怎么可能不愿意! 乐盈兴奋地跳起来,一把牵住华俸的手腕,恳切道:“我愿意,十分愿意!若花风公子想要我一同前往瓷洲考察,我也是愿意的!” “这个倒先不必,”华俸对乐盈突然的亲昵略不习惯,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待我与时二抵达瓷洲后,你们有空再来便是。生意上的事,不急于一时。”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时墨忍不住上前一步,拨开乐盈的手,冷声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动脚。” “嘁,与你何干,”乐盈小嘴一撅,不爽地斜一眼时墨,“我与花风公子正在商讨生意买卖,无关人士不要插手呢。” 时墨轻哼一声,讥讽道:“呵,八字还没一撇,你倒是先惦记上了。” 乐盈细眉横竖,嘲弄道:“至少我与花风公子有联手做生意的意愿。哪像某些人,天天只想着如何吃软饭。” 怎么这两人又吵起来了! 华俸无奈摇头,头痛不已地思忖:“将来乐盈来瓷洲考察,万一时墨与她还是天天拌嘴,那岂不是要闹腾上天。” 听着他们二人吵得好不热闹,她微微叹气,忍不住腹诽:“这两个冤家真是,凑到一起总要吵架,到底有什么好吵的。胡半山竟也不来帮一把手,只留我一人在此地水深火热。” 正窝在角落里闷闷不乐的胡半山,突然觉得鼻子微痒,忍不住大打喷嚏:“啊——切——!” * 在湘阳郡停留的三日里,华俸与时墨在乐盈与胡半山的陪同下,逛遍湘阳美景,吃遍当地美食。 第四日晌午,他们收拾行囊,准备继续南下,前往下一处落脚点——云孟邑。 临行前,乐盈泪眼婆娑地望着华俸,好不伤心:“下次见面将是何时,花风公子抵达瓷洲后千万要写信寄给我,我好安排日程前往瓷洲。” 华俸瞧着她如此伤心,自是颇为不舍:“好,好,乐盈姑娘莫要伤怀,待我在瓷洲安顿好,定第一时间书信告知于你。” 时墨闻言,倍感好笑,忍不住揶揄道:“等我们到了瓷洲,联系你的人就不会是‘花风公子’了。乐盈姑娘到时候千万不要太难过。” 乐盈不明就里,狐疑地瞪了时墨一眼,小声嘀咕:“你这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说话颠三倒四叫人好生困惑,一副故作高深的样子,神神叨叨的,真碍眼。” 时墨悠悠地笑起来,毫不在意乐盈夹枪带棒的攻击,朗声道:“你现下听不明白,来日到瓷洲便会明白。时某在瓷洲恭候你的大驾光临。” 时墨话语中暗含的意思,就算乐盈不明白,华俸岂能不明白。 华俸无可奈何地拍拍他的肩膀,无奈道:“时二,你消停一点,不要总和乐盈姑娘拌嘴。” 时墨睨了华俸一眼,悠悠地止住话头,只闲闲地拨一拨腰间的玉佩。 乐盈见时墨不再出言挑衅自己,便也无意与他掰扯,重新将目光落在华俸身上。 她纠结片刻,忐忑又羞涩地从宽袖里取出一件小物,缓缓递给华俸。 华俸一怔,接过小物,好奇道:“乐盈姑娘,这是什么?” 乐盈白净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红晕,小声解释道:“近两日傍晚,我请小姊妹宿在我的府邸,教我苦练绣艺……这是我连夜绣出来的手帕,想赠予花风公子,聊表心意。” 华俸闻言一震,心情复杂,无言以对。她慢慢展开手中的手帕,只见月白色的绸缎上,绣着一只五颜六色、歪歪扭扭、形态难辨的物体。 她仔细辨认片刻,无法确定上面的秀样是何物,想出口问询,又怕伤了乐盈的一番心意。 乐盈见华俸捏着手帕端详许久,心中不安,便轻声试探道:“花风公子,我不善女红,手艺不精,不知你可否喜欢它。” 华俸心中感动又暗自惭愧,讷讷道:“如此珍贵之物,乐盈姑娘怎能送我呢。” “为何不可,我想送你便送了!”乐盈情真意切地盯着华俸,急忙道,“我特意绣了一副并蒂莲,只盼你不要忘记我,见到此物便如同见到我一般。” 她说着便悲从中来,杏目里再次盈满泪水,十分楚楚可怜。 华俸心下一紧,忍不住开口:“乐盈姑娘,其实我是女子,并非男子。此次出行女扮男装,实在有难言之隐,无法与你辩解。但你如此深情相许,令我心中愧疚不已。我实在是不值得你如此倾心相待……” 谁料,乐盈对此毫不惊诧,反而神色坦然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子啊。” ? 华俸和时墨齐齐一愣。 只听乐盈继续道:“起初我们在茶楼相谈甚欢时,我确实误以为你是儿郎。只不过胡半山眼睛很是毒辣,一眼看穿你的身份。在一同前往西施湖时,他曾隐晦地告知我,‘花风公子’实则为女郎。不过那又怎样,我心悦你,从不在乎你是男子或是女子,只是简单地心悦你这个人而已。” 华俸怔愣地喃喃道:“这么说,此后你一直知道……却还对我……” “我们察觉到你女扮男装或许是为隐匿行踪,于是便装作不知情罢,”乐盈轻轻牵起华俸的手,笑着望向华俸,柔声道,“我对你胡搅蛮缠,是不是让你有不小的负担呢……我并不愿做你的负担。” 华俸心神俱震,一时间无法言语。 时墨看着这一幕,神色诧异。他张了张嘴,停顿片刻,最终未吐一字,沉默地站在原地。 浅浅的水光荡漾在乐盈眼底,她舒展双臂,温柔地抱住华俸,在她耳边轻语:“即使你无法以爱慕之心待我,我也希望你愿将我视为友人,以友人之爱待我,可以么?” 华俸抬起双臂,轻轻回抱住乐盈娇小的身躯,缓缓颔首,认真道:“我原以为,此生不会交友人结善缘,但你却待我至诚至善,我没齿难忘,铭心刻骨。” 乐盈闻言,不禁喜极而泣,埋首于华俸颈侧,留恋于她温暖的怀抱。 时墨瞧着她们相拥垂泪的感人场面,静静地思索片刻,抬眼望向站在一旁、始终沉默的胡半山。 他悄悄移至胡半山身旁,低声问道:“你第一天就识出‘花风公子’是女子了?” 胡半山轻声叹息,微微点头。 时墨倒抽一口气,语含钦佩道:“你确实火眼金睛。你可知,她以男装示人时,鲜少有人能辨识出她的真身。” 胡半山听到夸奖,脸上波澜不惊,开口淡淡道:“她是与不是有何重要。重要的是,乐盈不会因为她是女子便停止思慕。” 时墨闻言,安静一瞬,复而感慨道:“情之一字,果然无人可解。” 暖风拂柳,春光正盛,大雁自天际成排掠过,繁花如锦簇挂满枝头。 胡半山望着前方相拥的身影,只觉得日光刺得他眼睛生痛。 他垂下眼帘,视线下移,看见成群的虫蚁爬过他投于地表的影子。 那影子黑黢黢的,小小一团紧贴在他的脚边,仿佛见不得天光。 心间的苦涩如有实质地沿着黑影渐渐溢出,继而消解于晃晃烈日,再无踪迹。 他自嘲地想,大概是时候选择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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