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俸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这么潦草地落幕。 她躺在床榻,面色苍白如纸,眼底泛着青灰,急促地闷咳几声。 眼瞧着天光乍泄,梆子声透过窗棂传来,在空荡华贵的寝屋泛着回响。浓重的药香于暖室中弥漫,铜盆里的炉碳在夜色里半明半灭,入眼之物皆雾蒙蒙看不清。 紧了紧衣襟,她支起身子,想唤侍女问几句。然而喉咙干涸,勉强着开口便如将断未断的琴弦,吱哑艰涩。 细微的声音像碎石沉水,半分回音也没得。 枯等半晌,华俸自知无人会来,只能颤着手撑着榻沿,身形虚晃地下地,扶着案几向门外挪步。 廊厅冷落寂寥,旧时热闹的庭院而今不见家仆婢女。昨日的落雪在院里铺了厚厚一层,廊檐悬着几根冰棱,细密的融冰珠串似的滴在地上,积成数道浅浅的水洼。 华俸坐在院里的石阶上,冬天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里衣浸入肌理。她漠然地扫视宅子里每一处景致,无处不熟悉,无一不陌生。 偌大的一处府邸,日后便与她没有半分关系;宅院里的每一个人,也将与她再无瓜葛。 时府上下早就把她这个明媒正娶的时大夫人抛诸脑后,只等她过身后合衣入棺。 “心力衰竭,药石无医。” 几日前她听见御医在门廊低声道。 半晌沉默,她的丈夫、时府家主时宣,才慢吞吞地开口,不甚在意的口吻:“赵御医,那该如何?” 御医的回答隔着砖墙断断续续传进她的耳朵:“准备后事吧,大夫人时日无多了。” 而后一片寂静,良久无人出声,只闻得几串脚步声渐渐远去。 …… 冬日清晨,院中的云雀叽喳不停,几团小巧的身影在树杈间灵活闪动。 她试着活动指尖,发现手指已经变得僵硬,只能颤抖着手臂将袖子拢起。 “华俸啊华俸,你就是个呆子,猪油蒙心的蠢货。” 她自嘲地想。 勤勉本分一辈子,奈何关键几步行差踏错,她自己落得凄惨早亡的结局,连带着母家也日益颓败。 这第一错,是因华家此代子孙凋敝,她无奈之下挑大梁袭承家业,成了华家世仇们恨不得除之后快的眼中钉。 这第二错,是为了家族鼎盛兴旺,与权势滔天的时府大公子时宣结亲。谁料他是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 这第三错,是每每该心硬时偏心软。前脚遭世仇报复,后脚被枕边人算计,来不及自保便阴沟翻船,只能饮恨卧床枯算着无常阴差几时到。 “如果有来世,一定要做个嘴硬心硬面冷心冷表里如一的寻常女子,再也不为家族和权势牺牲自己。只求畅快天地间,平平淡淡才是真。 在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华俸真挚坚定地想。 * 华家六代里唯一的女家主、都城名门时府现任家主之妻,华俸,于寒冬腊月郁郁离世,时年二十二岁。 时府对此缄默不语,丧事办得极为低调。 对时府而言,华俸的存在如同秋日落叶,凉风吹过便无迹可寻。 来年开春,时府操办一场轰动全都城的盛大婚宴,风光迎娶国公府的独生嫡女楚鸢为家主时宣的正妻。 曾经鼎盛一时的华家,因后继无人渐露衰败不继之态,在群狼环伺暗潮涌动的都城里岌岌可危。 又过数月,有坊间传闻,时府那位云游四海无心朝政的二公子时墨,好端端的不知中了什么癔症,竟然孤身携剑直闯苍山牧府 ,屠其满门。 据说牧府阖族的鲜血将苍山脚下的百年白玉牌楼染得绯红,牧府情景之惨烈宛若罗刹现世,血腥味沿着苍山能飘出百里,以至于好些时日苍山和周围城镇始终笼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 一时间江湖朝野震惊,皇上大怒,下令必须活捉时墨,押至天牢严刑审问。 然而,时墨就如凭空消失一般,杳无音信,无迹可寻。 数十茬的官兵们将苍山和都城翻个底朝天,没寻到他一根头发丝。 后来一种说法是,有位悬壶济世的药师在东临州采药时,误遇缥缈境幻景,于其中瞥见一抹神似时墨的身影,青衫银剑长身玉立,沉眸如寒星令人望而生畏。 至于时墨在缥缈境里是杀人还是种田,世人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时二公子此生与尘世再无羁绊。缥缈境之所以人迹罕至世人难寻,只因其乃天道极境,如无遗世之心志,断启不开这极境的窍口。 时府族老们自是一万个不承认家门出过这么一位败坏家风的绝世杀胚,一致对外宣称时二公子早已身死异乡,所作所为与时府毫不相干,生怕朝堂上下把这个孽障的过错扣到时府头上。 连刚过门不久的楚鸢也一改往日趾高气昂嚣张跋扈,每逢世家宴请便收起气焰夹着尾巴,生怕被人精似的世家夫人们抓到把柄,给她夫家再添一笔烂账。 …… 不过,对华俸而言,以上种种皆为自己的身后事,她无甚在意。 她只遗憾人生在世未能戳破时宣那张人模狗样的面皮,误将大好年华浪费在一个白眼狼身上。 从不经意间撞破时宣楚鸢这对野鸳鸯在榻上颠鸾倒凤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估计无法善终。 她于数九寒冬偶感风寒,卧床调养终不见好,半月不到就病入膏肓。 明面上是仇家费尽心机地暗算,私底下时宣楚鸢也没少掺和其中。 罢了,罢了。 华俸懒得细数。 人都埋在地底了,前尘往事不如一忘皆空。 不过这柔软的手感是怎么回事? 她疑惑地捻了捻指尖,只觉手中布料细腻顺滑。 这是渭水织造的绸缎。 若说时府会舍得用绸缎为她合衣,她是死都不信的。 “!” 华俸猛地睁眼,看着四周陷入愕然。 金色的纱幔映入眼帘,她的手掌正轻抚着精致华丽的锦缎被褥。 抬眼扫视,名贵的物件和华贵的装潢十分眼熟,甚至窗前悉心养着的那一盆梅花也似曾相识。 这分明是她生前未出阁时居住的卧房。 华俸喃喃自语:“天爷啊。” 她不仅死而复生,竟还回到过去了。 她翻身跳下床铺,小步跑到妆镜前,铜镜里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和她双目相对,明亮的桃花眼满是讶异,粉唇微抿,贝齿在下唇咬出一排浅痕。 这活脱脱就是一个芳龄二八的少女华俸。 华俸震惊得无以复加,抬手碰触自己的额头。 不烫,没发烧。 她没做梦。 余光瞥见窗前的梅花盆栽,华俸目光一滞。 这不正是—— 走上前细细端详,光秃黝黑的枝丫里,一截挂满花苞的短枝旁逸斜出,在日光下蕴着淡淡的粉红。 一见这盆栽便想到一张虚伪至极的面容,华俸厌恶地皱眉,弓起指节敲击木桌,连呸三声。 随后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推,瓷盆啪地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花枝歪歪扭扭地折断在地上。 “小姐,你醒了!”侍女闻声而来。 看见华俸杵在地上,脚边是一地碎瓷和枝叶,侍女大惊失色:“小姐怎么能下床,大夫说你大病初愈需静养半月呢。哎呀,时大公子送给你的花怎么掉到地上了,这可怎么办!” 华俸闻言一哽,只觉心气不顺,便没好气道:“摔了更好,看见就烦。” 侍女不敢吱声,心底琢磨大小姐可能心情不好,捎带着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往日细心呵护的梅花都砸了。 “小姐好生休息,我去给你煎药,一会儿端来。”侍女瞧着华俸神色恹恹,清理好屋子便赶紧寻个由头躲出去。 屋子重归安静,残留的梅香淡淡地萦绕鼻尖。 华俸按着脑袋,只觉得思绪烦乱,头痛欲裂。 按照她的推测,现在她约莫是十七八的年纪。 那盆红梅,是她十七岁生辰宴时宣偷偷送的定情信物。 生辰那日,时宣特地约她在鲜有人往的湖心亭见面。她忐忑期待地精心装扮,雀跃难耐地小跑赴约。 她还记得亭中有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手捧一株红梅,眼底含笑地看着她。 那时她喜上眉俏地回望时宣,视若珍宝地接过他手中的花枝。 他深情款款地嘱托,盼她睹梅思人,梅花开几朵便代表他的思念有多深。 她闻此感动得热泪盈眶,回府便把花枝放进最好看的瓷瓶。天天细致地呵护它,时不时盯着盆栽傻笑。 …… 想至此处,华俸恍如隔世,嫌弃地拧眉,冷哼一声: “上辈子我也忒痴傻了些,一枝花而已,竟被那人耍的团团转。” 重活一世,她必须避免重蹈前世为人鱼肉、任人宰割的覆辙。 还有那一本本旧账,她也要一笔笔算清。 不急,一步步来。 华俸垂眸,鸦羽般的眼睫投落一片纤长的阴影。和煦的日光倾斜洒在寂静的室内,她宛如一尊千重雪塑的冰像,从内而外沁着迫人的寒气。 既然她已砸碎时宣送的梅花盆栽,那再顺便推掉自己和时宣的亲事吧。 凑一个好事成双。 这辈子她可不愿供着时宣这位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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