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池自知再说什么也拗不过他,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回去收拾。 她不过刚走到门口,便看见明月已经打理好了东西,在门前等着她。她笑吟吟看了明月一眼,猜出了沈澈为何会突然过来。 衔池一一翻过她整理好的东西,明月心急,催促道:“小姐快些,再迟一点怕是赶不及,城门会关的。” 衔池笑了笑,语气轻巧却似有所指:“你的时辰掐得倒好,收拾得这样齐整,怎么,早就知道今日我们会回去?” 明月动作一滞,僵硬笑了笑,找补道:“奴婢瞧见了世子爷,就,就猜到是来接我们回去......” 衔池点点头,笑得真诚,让人不疑有他,“有心了。” 明月张了张口,半天没接上话,索性闭了嘴。 果然,回去这一路上,明月比平日里安静不少。 唯一不安静的......衔池抬头看了眼说是不宜太招摇,所以和自己同乘一辆马车的沈澈——他正拿出了第五样小物件,递到她眼前。 是支赤金衔珠步摇。 可见她不在池家这几日,他着实攒了不少东西。 他这么一样一样地拿给她,哄小孩儿似的,她便一遍一遍地表演惊喜,没多一会儿便不可避免地疲沓下来。 沈澈轻笑了一声,“装不下去了?” 衔池陡然一惊,后背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一时手脚都发麻,正斟酌着开口,却听见他继续道:“不喜欢便说不喜欢,何必勉强?” 衔池刚松下半口气,摇了摇头,他便又道:“你入京以后,一直紧绷着,像张拉满了却不松手的弓,弓弦都在颤。这样下去,会伤身的。” 衔池抬眼看他时,他正也在望着她双眼,目光专注而温柔,像是三月里草长莺飞时,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不必担忧太多。至少在我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跟小时候一样。” 衔池也在认真望着他,一眨不眨。 她在想,他是怎么一边这样看着她,一边又能同池立诚一样,事事瞒着她,欺骗她,利用她。 拿她做饵,又说心疼她。 她适时回神,吸了吸鼻子,唤了一声“阿澈”。 沈澈应了一声。 听到他回应,衔池慢慢笑起来,抓起方才那只赤金衔珠步摇,“是真的喜欢,没骗你。” 沈澈闻言便抬手,替她将步摇簪上。 她一手紧握着另只手的手腕,控制着自己,好容易才让自己松弛下来,以免在他靠近时太过紧绷。 好在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随口起了个话头:“要是能再待两日就好了,那道护身符,我还没来得及求完。” 他替她理了理发髻,“这么想要那道护身符?” “姊姊先天便体弱,听人说,护国寺求来的护身符最管用不过。不过这道没求成,不能送姊姊了。” “巧了,我这病也是出生便带着的。”沈澈顿了顿,语气温和同她商议:“既然不能送她,不如送我?” 他几乎从不开口求人,更不曾向谁要过什么东西。 衔池不明白,区区一道护身符而已,他为何会在意? 总不至是真的笃信,这没求成的护身符,也能祈来康健吧? 说起来,他们幼时能在江南相识,也是因为他体弱的毛病。不然他如何会从京城不远千里跑去江南?国公夫人带着他遍寻名医,好容易才治好。 镇国公的封号是昔年沈家随着□□皇帝打下来的,沈家代代皆出将才,后来虽交了兵权,但沈家人武学造诣依旧颇高。 谁能想到,到了沈澈这儿,堂堂镇国公府世子,幼时竟是一场小风寒便能要去他大半条命的主儿。 衔池摇摇头,“不好。没求成就是没求成,怎么好拿来送人?” 她几句话揭过去,权当没看见沈澈默了两分的眉眼。 衔池没再说话,懒懒斜靠着马车侧壁,随着马车微微的颠簸,闭上了双眼。没多一会儿,就真睡了下去。 沈澈定定看着她侧脸。去护国寺这短短几天,她像是又清减了不少。 她安静睡着时,整个人才真正松弛下来,不再像是防着虎狼蛇蝎一般,在他面前紧绷着。 也只这时候,他才能将年幼时回忆里那个满眼皆是对他的信赖的小姑娘,同眼前人完全重叠在一起。 他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小心盖在她身上。 大氅一摘,立马便觉出秋风寒凉。他压着声,低低咳了一阵儿。 衔池被送回池家时,正刚从沉沉睡意中被叫醒,揉着惺忪睡眼,深一脚浅一脚回了房,沈澈那件大氅也就被她顺手抱回了房里。 县主知道她一路困顿,免了她的请安,特许她先回房休息。她也确是累得狠了,往榻上一躺,立马便睡了下去。 这一睡,便睡成了风寒。 烧起得很快,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来来回回,还闻见了药的苦香味儿。她勉强睁眼喝了一碗药汁,又继续睡下去。 紧接着便做了好多光怪陆离的梦。 她梦见自己一直这样拖着,迟迟没有献舞,而后想法子伪造了关牒,带着娘和药方偷偷溜了出去,可走到半路,娘的身子便因为赶路亏空得愈发厉害,她求遍了名医,依然无果。 一场又一场梦境重叠交错。 她还梦见,她留在了池家,却不知为何没进东宫。自此后,一举一动皆要得池立诚的授意。娘虽得了照顾,可眼见着她委曲求全,心结难舒,病情仍是一日重过一日。 她知道的东西太少,即便是在梦里,也依然是水中观花。连缠在自己身上的乱线都理不清楚,更何况一路揪着它找到线头所在。 找不到症结所在,条条都是死路。 药物逼出了汗,让她焦躁得口舌发干。 在梦里,她又一次紧紧握住娘的手,生怕稍稍松开,她便消失不见。 可她越想握紧,那双手就越是抽离。 “娘在,娘在的,囡囡乖。”沙哑难辨的嗓音,即便语气再轻柔,听着也像是磨在砂纸上的铁刃。 但衔池霎时便被安抚下来。 温热的触感自手掌划过,衔池缓慢睁开双眼,眼神尚还空茫。 宋弄影拿着蘸了温水的软帕,正在替她擦手。她身子太虚,坐在衔池榻前时,只能倚靠着榻边,来卸掉身上大半的重量。饶是如此,她依然守在榻前,寸步不离。 宋弄影久居病榻,本身也没多少气力,只能一遍遍浸湿帕子,给衔池擦手,希冀着能降些温度。她太专心,连她的囡囡睁开了眼都没发觉。 衔池终于回过神来,怔怔看着眼前人,似乎还没能从梦里反复的失去中走出:“娘?” 宋弄影抬眼,长久的病容拖得她整个人都如枯木一般,唯独眼神仍温柔得仿佛三月新发的垂柳,“囡囡醒了?还冷不冷?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衔池没等她说完,就一把抱住了她。她不敢太用力,娘瘦的仿佛只剩下一副嶙峋骨架,似乎手重一点,就会将这具瘦骨抱散。 宋弄影没多少愕然,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幼时哄她去睡觉一般,“这是怎么了?是受委屈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衔池鼻子一酸,眼泪已经掉在手背上。她没出声,只将脸埋在宋弄影肩上,摇了摇头。 “你这些日子来心神不宁的,一看就是心事太重。烧没退的时候,一直在呢喃着喊娘,抓着我的手不让走,连看个药都不行。”她气虚,话便说得很慢,“你小时候都没这样过。囡囡......你的心事,是不是和娘有关?” “没有!”衔池下意识一口否认,飞快眨了眨眼,将眼泪眨回去,“我能有什么心事啊,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哪有什么需要我去琢磨的事情?硬要说的话,也只是有点不适应罢了。” 她坐直身子,冲宋弄影粲然一笑,“不过有娘在,衔池就安心了。娘只管好好养病,旁的可不能劳心费神。” 宋弄影也没再追问,只冲她笑了笑。 刚退了烧,身上还绵软无力,她喝了口水,重又躺回去。 她本想让娘回房歇着的,但她不先睡着,宋弄影便不肯走。 衔池躺在榻上,背对着宋弄影。她眼睛还是湿的,怕被瞧见。 宋弄影轻轻拍着她,一下接一下,一刹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幼时的酷暑。那时候天热,她睡不好,宋弄影便整宿整宿地为她打扇,一直轻拍到她睡熟为止。 小时候她的世界里只有宋弄影,有什么拿不准的事情,总是追在娘身后问。哪怕是第二天要去城东玩儿还是去城西买果子这种琐碎小事,宋弄影也会认真地听,温柔同她讨论半天。 不知不觉,她轻轻唤了一声,“娘?” 宋弄影“嗯”了一声,紧接着便听见衔池闷闷的声音,“如果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可以就停在原地么?” 宋弄影依然轻拍着她,也不多问,只是沉思了一会儿,而后慢慢道:“囡囡啊,有时候,想停在原地的代价,会比往前走要大得多。” “陷阱,只有你见到了,才有可能躲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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