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残忍之举可如锋刃将迷幻温情击碎,寥寥数语,令她恍然一瞬终从似是而非朦胧境地中浮起,挣脱神思的牵引——其实,时至今日她早不能清晰辨明,己身何为假装驯服又何为受他神牵摆布;但也已无所谓,至少可知在今昔此刻,一切她使出的迂回手段都将不被他默许配合。 那么,故意流露脆弱摆出逆来顺受姿态以求得他一息指点,也全然是一种奢望了。这高高在上、伟大道路的启蒙者似是行事无禁,他有时会欣赏你的脆弱再将错漏温柔揭过,有时又践踏你的脆弱而后将你不动声色玩弄。无法预测,但凭心意;他同手下无数悍然使臣一样,既是谙熟酷刑的暴君,也是优雅做戏的高手。而现在,他说: 他没有凡人的疑问 于是也不做凡人的选择 是啊……这一次,倒绝非戏言。天赋高贵确是最坦荡借口,令他理所当然回避所有萌生自泥沼的叩问。你是如此值得,也如此应该被人憎恶。面对你,我所有举动同疑惑都好像自取其辱;千秋万载,我竟还犯下如此浅显可笑错误……一定是你掠去了部分本属于我的东西同时还将仍属于我的那部分潜移默化歪曲消减,否则,我为何会愚蠢追问你我该如何选择——明明早知你从不真正给谁选择。一切孽罪都是我们自己招徕的果,您是幽邃的源系永世不坠,又怎会献身屈就于担负旁人的恶? 所以我何曾拥有过选择……时至今日你依旧不取下你虚伪的假面停止你巧言令色的威逼冠冕堂皇的哄骗,所以,我又何尝真的可以自己做下选择……! 第一条路,或者第二条路;选择一条前路也未必就意味跨越顶峰向前,而更可能倒回不复。她何其明晰自己绝无顺心从意选择却又必然亲手做出选择,在此似是而非之地,在他驾临座前。 一半的心正渴求昨日人间往时旧景,它告诉她属于她自己而非后来由那人降下的恩典才是她真实瑰宝,凡俗之身与心的源系: 数年相伴的老师,她同那衰败又丑陋的脸两看相厌,既爱且憎。萍水相逢的旅伴,虽彼此素昧平生且未有再见,却教会她何为拥抱取暖汲取短暂慰藉,开解了她偶尔过载的孤单。一路行来邂逅的雇主们,尽管厌恶她恐惧她却也捏着鼻子交换来衣物吃食微薄铜钱,让她得以苟活存世奔赴一个又一个明天。至于更多擦肩错过的人们,她面目模糊的同胞们——在街巷转角处在荒野影幢间,无论他们带来熙攘人声抑或死寂观望,至少还可令她确证自己活在人间。她确实有隐约记住一些人,一些熹微的投影;而更多人她本以为从不曾关心更遑论去忘记。但或许她笼中的脑尚且无觉无知沉陷,她壳中的心却还苦苦铭记,试图挽留最后一丝废墟:时光业已将他们所有人带离将存在湮灭,而他们曾经真实的影同样构筑起了她岁月的天空和回忆的大地,提醒她本为泥泞的根系,只为此刻,只为今昔。 抛弃过往所有,即犯下背离之罪。 这模糊念头一闪而过,尽管她又忍不住自我反驳,她本亦身负有罪名累累。更何况即便做凡俗之罪人,也可一朝为神圣引渡…… 于是,另一半的心便自此趁虚而入,唆使她去住迥然相异另一条坦途。为什么不呢?先后执掌地底的国度与腥红的庙堂,她身陷永恒,已非凡人。回不去了……更不必回去。短暂的,低贱的,渺小的,只为苟活而苟活的迅疾人生;难道你还想过回从前那样每天都在担心下一天着落的生活,难道你还想回顾向不值一提自鸣得意之辈摇尾乞怜收获奚落却也不过多求丁点报酬的滋味,难道,他赐予你无上威权与尊荣偏爱都还不够令你满足?好吧,好吧,即使真是那样也并无不可,他定会宽赦你欲壑难填的错,因他分明已亲口说将会给你更多更多—— 够了!她于心底无言呵斥,呵斥那悄无声息长出参天巨树的另一个自己。随后便是一片死寂,她分裂的魂灵俱都缄默不语,漫长空白里,独留她喝退嘈杂而后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往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就像之前的每一次。 她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也许,她是说,假设的也许;她并非真的从未动摇过,哪怕仅只一次。这浅薄的眼与市侩的心此前何尝领略过来自神圣超然又绮丽的诱惑,你知道,我只是凡人,只不过是小小凡人而已……所以她只能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不去回忆;以免被神圣源系无所不在气息感染侵袭,而后败溃彻底。 但现在,依旧是拜他所赐,她忽略认知的东西水落石出复现,她昏昧遗忘的事物也被短暂归遣送还,一旦灵犀忽至领会到了这一点,她同时缄默的自我的一部分同另一部分又开始了激烈相对争锋,喋喋吵闹不休。 好像冗长无垠,又好像刹那一息,她蜷倒在他身前脚下自顾犹疑不定,她鲜血淋漓隐约现出白骨的手,他本应幽藏却暧昧半掩的鞋履,彼此相距不过方寸,甚或比方寸更近。世上绝没有哪一位神圣附庸能如此靠近他或她伟大御主——除非做床帏间内宠,但那又不可称名副其实附庸——谁都无从否认这正是万世不歇垂爱之明证,基于他无声的恩容,他沉默的允准,她只需稍微伸出手去便可抓住他神圣衣摆乞求特赦,只需稍微伸出手去便可蒙他施恩渡化,那将是无数人嫉愤而不得的无比轻易。 她当然也看见了,从她身体中流淌出的猩红,慢慢流往他雍容不改纤尘不染的鲜亮。然而,他始终不曾显露要挪动脚步的意图,就那样纵容被她尚属凡俗的血液染红了华裳更为鞋履上宝石缀入了新彩,他熟视无睹。她看见点滴的红,幽微闪烁于精妙切割的珍宝这一处又或那一处,带来更瑰丽无边色彩的谱系汇聚交融,她全然无法再移开眼神,她只能热切凝望宝石锋锐棱角之上升起一轮绚烂奇观,看它盘旋,圆满,残缺,破碎;最后又归复为水滴形状,坠入来时的路。 …… 在属于人间的岁月里,她没有过这样动人的景色。那里只有脏污不纯的灰黑,嘈杂低俗的秽语,野蛮无端的暴行,与无歇逝去的生命…… 来到你身边后,我闯入了崭新神异领域。是你揭露我生命的色彩也有鲜活猩红存在,而身为短暂一抹猩红,竟也可投身向漆黑永恒。是这样,没错吧。 此时一个声音戛然湮灭,而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尤为清晰私语,既然他们都说你是如此待我不同如此偏爱有加,那么,你也一定会原谅我的所有然后拯救我的所有吧,你确实说过会那么做—— 只需稍微伸出手去便可抓住他神圣衣摆乞求特赦,只需稍微伸出手去,便可蒙他施恩渡化。 倘若连她都不算为神所爱,那么,又有谁算呢? 因此,她也的确就那样做了。为何不呢……? 躯体破碎得更剧烈了,更再听不见任何隐秘絮语,令她明悟纵使他不曾催促,留待她的时间也已不会太多。艰难抬起手,她尝试向前向上触碰他神圣天(和谐)衣的尾幅,但在那之前又坠入宿命般首先望见了他闪光的鞋履纹丝不动,惑人的盛装亦如天幕巍然垂落。她怔然凝目。于是,身处这应完全绝灭神思的境地里;她却不合时宜地,毫无道理地,再度回望至那遥远一天,宿命一刻。 是始初,是开幕,是她无垠岁月中任凭如何尝试放逐又或闭锁也都永世无法忘怀的一刻。我跪地狼狈向你乞求,而你将暴虐如数收敛,藏锋待发。那一天你正是穿着这样辉煌的鞋履走来,衣袂长凝静立我身前;而我被你蛊惑,误以为真能得圣者垂怜宽赦。有谁投来居高临下漠然的俯瞰,有谁优雅从容狠狠碾过她系命的手指,他践踏的不止她所剩无几的尊严更将泥泞之心笞为支离破碎,她本以为愈合,她愿去相信它已愈合,但又怎可能会……一切都是神圣的美饰,一切都是虚伪的完满,就从那时我开始畏惧你,就从那时我无法停止憎恶你,没错,该是这样才对……!仿佛被冰冷烧灼沸腾至深,无形痛痕早不复存刻,却随记忆倒转霎时汹汹而卷土重来,她罔顾一切倏地收回了只遥隔一线的掌再蜷曲起将触未触的手指,而理所当然,眼前之人依旧沉静凭立,无动于衷。 他不曾挽留。更不曾垂问她那决意探出的双手为何突如其来收回,又难消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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