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藏于隐秘的注目是场张扬无禁巡游,势要跨越与生俱来鸿沟,洞穿不自知之伪饰。所以……那究竟会是怎样一双手呢?或许真抱有略微好奇,意欲填满那些他未尝了解的哪怕无用的知识,或许只为打发片刻无聊光阴,而观望于无心;总之,他确实有去看。 于是,第一眼便霍见不和谐端倪。 制烛人停驻圣廷迄今多少年月,大公从不曾留意。然而落入凡人眼中观感,却定属何其漫长至绝望,浩瀚时光无垠。因庸附于神圣,而可享超然礼遇;禁庭生活令其养尊处优不施劳作,足可覆写以往一切艰苦并逐粗陋远去,皮囊也应似油膏细腻更如脂玉丰润。但,其中竟有粗糙痕迹,犹存细碎疤印,尽管浅淡纵使依稀却像堂皇贡物上一线致命瑕疵,非要留待如今如此僭越之距离,方可为他所洞悉—— 那赋表象以弥合完美的名为恩赐的同化,它源出神圣,无时无刻不在辉照在延续,只要,尚且置身于此圣廷。而他的确知晓,她自再度入侍以来便从未远离。那么,也许……想到这里大公终于提起了些真实兴趣,沿那躯壳末端枝节起伏继续往上追溯,指触,关节,手背,手腕……都一一看过: 处处是伤疤,处处留印痕,即便清淡只若渣灰余迹但一朝为神圣所观探,也属大不敬冒犯。她学着做领悟暴虐的僭主,以身践行将扭曲真实揭露;打破完美的不完美即等同于别开生面完美,终日向旁人降下残忍恩罚,自我便也将于折磨之痛又或者乐中,长久浮波沉湎。 既要超乎庸常近与天穹比肩,也会追寻漩涡坠往不可控深渊。生而为人,绝无从抗拒此回环相扣又遥立极点的矛盾的本能。向下撕裂血与肉,向上奉用魂与灵;恐怕,便是天性分裂而统一的表征,为呼应挣扎,这自降世始便注定的泥潭深陷。 不掠取他者,即遭他者吞噬享用,不奉信他者,即以叛逆之名蒙酷烈镇压。我们诞生于完美回环,我们也囿困于完美回环,世上并无第三种去处可供天真挑拣。何来慈悲?何来友善?万物寄身之法理基石本也无情,以至,从无怜悯。 大公无声颔首:自应如此。否则,又何以视这原初道路其一为伟大“始源”? 你执握刑具,偶尔更亲身化为刑具。你施与酷刑,你的存在本就名同酷刑—— 无上神威可弥合残破表象填满你所有缺失同空洞,却无从遏止于辟易神圣注视处,那些细密的零碎的深入骨血的刺痕自内里浮起,一次又一次,一度再一度…… 铁腕御下万世万代,大公从不在意身畔豢臣献上何等婉转曲折,巧言同令色;那根本不必听。要洞见他们,只需注目于他们最终如何落实在行动。 这厮混并崛起自乡野的弄臣,若说坚韧,大约也算坚韧,若说脆弱,其实也难逃脆弱。她未曾向任何人吐露任何昭显怯懦心声的话语,更不曾以或愤恨或怖惧的眼神悄悄逆上瞥望,她只是沉默,强作平静的伪装。也许经年洗礼,那名为自我催眠的演绎到后来已无比接近真实,甚或连她自己也骗了过去,但,至少现在,他亲眼将之捕捉。 不见绝断的伤痕就是那闭锁心间战争最有力的明证。 缄默,因摇摆不定;伪装,因自知还会受伤。所以,目光逡巡之间,他勉强感到满意。 本想探掘深入意趣,只可惜袖管碍事,搭垂遮蔽住其后凌虐风景致他无法探知更多。那便顺其自然好了,大公转而使目光向上,将千篇一律刑吏的黑袍收入眼中。除开亮相筵席表演助兴的场合,制烛人寻常只穿着无任何修饰的制式衣袍,寡淡无奇;他若意在观望最纯粹无暇深黑,倒不如去凝望高天的永夜,又或眼前室内乏味的幽暗,于是草草略过,继续往上,来到衣袍覆盖疆域的尽头,脖颈舒展一线露出方寸羸弱皮肤,那里,凡俗鲜红之血一定正汩汩流淌…… 理所应当,他眼前忽又浮现当初飨宴之上,她血泪悲泣的模样。 似塑像凝固而寂寥,那时他正远望而欣赏,转瞬又被腥红浓色打破沉闷,再以巧夺天工技艺注入进笔触蜿蜒。大公当然知晓,那仅只她无心之举:分明已摒弃尊严为求苟活者却又偶有奇异自尊,不愿于人前尤其在他眼前哭泣。但,她无心之举反倒成就了高超画景,胜过姊妹们炫耀献上、民间进贡的绝代名篇,因其中自有超凡神韵,远不可由庸俗工匠捕捉入画;苦痛,欢欣,眷爱,憎恶……一切无从具体落笔而真挚鸣啼之物,方才是其栩然如生,令人难以忘怀之真谛。 如今宴会已毕,重操制烛技艺,她被穿刺的孔洞俱都弥合,缭乱血泪也收起无踪,完整面庞呈现神情宁谧,眉宇间更留一片安详。大公抬眼,慢慢扫过。置身于从前老本行你方才感到平和安详。尽管,不知你会否承认——你曾赖以为生寄命之所,自以为仅做奉行朴素无言交换的法则;实则,它奏响死亡同衰败,暗证掠夺与奉用,是脱胎于残忍又将残忍稍以掩饰,原初之道。 最原初的道路,即是所有可能的被允许存在的道路,你无法逃脱,世上无人可超然以至逃脱。 也许你懵懂,而不承认,也许你承认,但不在乎,也许你在乎,却仍一厢情愿,自我蒙骗…… 在害怕什么,在畏惧什么,“真实”,致人自绝于直视,何至于斯?奇怪的凡人们,总会因各种有形的无形的相干的不相干的事物宣告不复存在而崩溃,无论先前是百折不挠,又或本软弱可欺……大公漫无边际想道;唇边也暗自漫缕丝微笑意,内室逼仄,心跳鼓噪之声此时尤为清晰可闻,一道源起他这副似人而超凡的躯壳,而另一道,当然来自她。 沉稳有力,蓬勃喧嚣。 于世上一切存在之物而言,那恐怕是最美妙无比声息,搏动,隐喻生机同权力。再找不到更胜过这等美好同壮丽的词汇,招致狂热趋向,令人心驰神往,蛊惑手中权杖高顶永不安分的轮珠,也包括他自己这颗鼓噪的心,都为之而蠢蠢欲动—— 想要撕裂皮囊口袋泼洒漫天腥红再将他深黑之心缓缓沉入,尽情享用盛宴,也要摧折鲜活灵魂囚困掌心,看所有栩然如生事物都无奈归向腐朽,最好要这世外华美戏台也一并轰然坍塌,那么,在绝灭一切的废墟之中他自会探见崭新风景……去摧毁,去践踏,去赋予终末,无论,是谁都好;心中幽藏炽烈冲动,自诞世伊始便未歇叫嚣。永恒同暴虐拉扯,似将发未发熔岩般无休止的战争,他习以为常,并与之共存。 幸好理智犹在。但或许也不堪形容为幸运。身托原初流淌的混沌,而御世之道却是森严秩序,身居神系一员、更为宵暗之长,超然如腥红大公也必行遵循。 那当然,不能不,致他稍感遗憾…… 手指轻轻拂过轮珠将一切躁动平息,至少,是于表面上重归安分。他审探的眼光便继续它大逆不道的巡游,告别若隐若现血脉搏动的苍白一线皮囊片段,再去无可去,终至攀登她寡淡的脸。 该如何描述,眼前景色虽观之无味,这角度倒还颇显新奇。他只能,挑出这一点来勉强寄予点评。时常自巍峨宝座向下俯瞰,如今昔同谁平视的体验,已属空前而或将绝后。散漫瞥望之中,他短暂地,肤浅地,开悟地,理解了何为不公: 得幽邃眷爱,祂崇高的血系者们不计年岁并无论男女,都极尽各色鲜亮,圣身妍丽。转而观望灰蒙凡俗,便似刹那间闯入黯然失色,像浑浊鱼目同璀璨珍宝一般对照惨烈。谈不上丑陋,更无法称美丽。身居世外神圣,实则他根本无从去断明那应分属凡尘定义的丑陋又或美丽,只清楚地知道,必然同他自己也同他血系的姊妹们迥然而相异。 若要认真望向她,便如同试图辨明黑乎乎一团泥泞之细节,并无本质区别,也无实际意义。观望什么都好,唯独不必观望无价值无意义之物;今天,他懒散无禁地有点过分了,竟虚掷光阴。 所以很快,大公移转开目光。要知道无数面目模糊凡俗之徒曾于他万世中来了又去,留不下丝微余烬幽藏在回忆,无比迅疾地,她面庞一应未能被他理解的细节也像水波不抵消散命运,逐渐淡去,再难追溯。大公无动于衷,并未有要真正铭记这张脸的意图。即便,同无数旁人相比,名为琳图·莱慕的制烛者有那么点小小不同。 意兴寥落,大公何其随意,赋予将行收尾的一瞥。不料这无心之举却令他不期然捕获灰蒙一片——那便是他也曾称赞其神韵;于空洞之中,滚落腥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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