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异端仲裁所的岁月就像迷幻的操演,由神之手高悬紧握丝线。不死是一种诅咒却也的确列属福佑,令她在此由寂寂无闻,终至声名鹊起。 她因承受酷刑而到来,她的到来亦做一场双向施与的神谴。苛烈如暴(和谐)政肆虐如恶疾,我们正是如此将一切不驯服于吾等者引至绝望毁灭抑或崩溃深渊。 她温柔的手不急不缓,徐徐布施下始源的圣餐。而那神圣仪典又可名同沥血。 操纵矗立的刀,降下坠落的刃,锈血的齿锯往复拉扯,在旁伺机等待还有着笨重的锤,邪秽的针。将足够穿刺灵魂声息的尖钉凌厉送入,再将那仍咆哮不止的残躯锁进幽闭的棺木。你尽可一一尝试更远方倒吊悬绳,奢侈火柱,乃至酝酿耐心以将诸多小巧或高耸,平淡或新奇纷纭玩具都来攫取赏用。 世上有一些人因领受苦痛而感知到己身存在,还有另一些人则必要见证旁人苦痛方才不致遗忘自我存在。她会是哪一种?她独行在幽邃地道探寻自己的路。但前路还未找到,但步伐不容停歇;这晦暗无明异度世界的每一处都充斥无可救药暴徒,冥顽不灵骗子,举世阴谋家同抱憾落败者,而她手腕精绝的老师是如此懂得化繁为简,直击本质,教导她以摧枯拉朽凌虐技艺将全数混沌的不堪都一视同仁镇压。 踩踏邪恶无序的唯独森严秩序。 击垮狰狞怖惧的唯独麻木无惧。 顺从于我再屈服于我成为这尸骸遗迹的垫脚吧。 碾碎于我再感激于我成为这血肉殿堂的砖瓦吧。 正因被迫掌握以毒攻毒以暴制暴,我们被迫真实踏上不容于世,剑走偏锋的道。但她必须有道,必须挣扎着继续寻求道;只要,暂且还不想覆灭湮没。正因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于此陨落而奉身,这徘徊太多亡者阴魂不去的彼方国度才终得以成为怪异而寂静,别样布道且悟道之所。在这里即便它无情无义的爪牙也逃脱不过被取用被镇压被吸食同化,因他们的躯体本身就是悚然林立离奇刑具的一员,抑或化作那缚笼丛生荆棘中的崭新一簇——她知晓被拘锢其中的远不止罪者与被胁迫者。还有诸多雄心抱负者主动投身前来,为刻苦修行也为精进技艺,好一朝学有所成回去人间做一方的暴君。但与此同时更显残酷事实:绝非所有人都可于此悟道的圣地全须全尾走出,重回人间加冕。 她应当,因被腥红大公早暗中钦点;而会跻身那少之又少的幸运者之间。 但年月渐深以后,提尔斯似乎不仅只出于大公的旨意也出自己身乐趣来将琳图培养,以至于面对她若隐若现的消极怠工、背后敷衍,而流露出不赞同情绪,更感到惋惜。 愚钝之徒,他时不时这样称呼她;你承蒙神圣青睐的躯体为何竟还流下低俗血液?他又总是紧接着如此质问她,遥指高柱上悬挂肢体、墙上喷溅痕迹令琳图亲眼去看去领悟,那副深深为之扼腕的模样就好像——好像她身躯中尚且涌动有鲜红,尚且还能流下灼热鲜红伴随痛楚溅落,那便何其显然何其喟然,未曾彻底脱绝于凡俗微贱的特征。 他莫名其妙的话语令她侧目。而很快,得以开解疑惑。 某一天提尔斯忽然松缓口风说已将衣钵都差不多传下,只不过她天生驽钝资质有限,也就勉强够个及格。但他粗嘎嗓音正犹如天外福音般动听,那已不吝于赦免。从此琳图开始越发谨慎把握敷衍的线。这样又悄无声息溜走一截光阴,终于行至他带她入觐腥红大公所居禁宫的那一天。 异端仲裁所便是隔绝在至高神庭之前且之下,守望人间的最后也最强大驻所。从此处去往那神威领域,并不需太久太远。他们搭乘在漆黑冷硬高笼的马车终日疾行不休,内里宽阔,摆设豪奢,如移动的行宫亦如华美的棺椁;无论落入外人艳羡的眼中更像是哪一种,于琳图而言都比被捆装在裹尸布袋里运送的初时待遇要好上太多。 因她已焕然一新,改头换面。 然而,一旦回想起得以享用这样正式礼遇的始末因果,那便又不再能品出多少美妙滋味了。 当进献贡物的马车悄然静止不动,琳图意识到他们业已抵达。正要撩动衣袍整肃仪表走出而下去,自旁处伸来只似钢铁的臂膀将她拦住。“你怎能佩戴如此污秽丑陋之物入觐圣地?”以毋庸置疑口吻说道,提尔斯率先取下了自己从未被琳图见其摘下过的铁面,像亲身作则,像为她做一场模范的导演。 她究竟看见了什么……?似是全然出乎意料,却也似早有一丝潜在预见—— 铁面后牢笼下,他的脸像怪异巢穴,满布蛀空的虫洞。那皮囊已腐朽凋零近乎虚无之壳。那皮囊却也纯粹白净,星毫不现腥红。但他灰蒙蒙眼睛还在眨动,但他坚硬胸膛还在起伏,提尔斯面容之上重重空洞活灵活现肆涌,是成群结队虫豸纷纷挥舞足爪疯狂蠕动,它们苏醒,它们又媾和,令其幽深创面尽皆交融而合拢,逐渐不留痕踪。 琳图头皮发麻。若放在从前,她恐怕真会惊得尖声高叫然后立时转身逃跑,说不定还因极度混乱而慌不择路,自己被自己绊倒。但今非昔比。亲眼见证这近在咫尺、恐怖又诡奇景象,也只令琳图胸腔里心脏怦怦乱跳、并呼吸停滞了几息,看着对方伤口飞速愈合后十分苍白但至少还算像个完整的人的面容,她沉默点头表示知道,也随之照做。 施与苦难的手抬起,掌握闭锁苦难的笼。刺棘丛丛倒退再根根祓除,脸上孔洞传来扰人的微痒发出鼓噪的轻响,是血肉于喟叹中新生,是伤痕自嗥啸中弥合。如此,崇高圣地无上神力便将前一刻仍持续承受的一切苦痛都美饰掩盖。 既为神圣完美之居所,当然无从容忍任何浮于表面的丝微不完美。现今他们各自驾驭完好如初的躯壳,一前一后经由地道真正步入禁宫领域,觐圣前仍有几番繁琐工序,于是还需先去往供外来者整理仪容,等待传唤的宫殿。 此处终于、终于,终于有清水布巾等物……!早不去计数留驻于异端仲裁所已有多少年月,琳图只知晓自己定如地牢一般脏污腐臭,深入骨髓。眼睛紧紧盯着那边完全无法转开,她正欲过去取用,最好趁时间还宽裕索性下到池子里彻底洗浴,同样又被提尔斯制止。 是无情的提尔斯,忠诚的提尔斯;即使一朝解下了有形的铁面,那无形的缚笼亦永恒凝刻在他寡淡的脸。“冕下想必会更愿见到,你现在这幅模样。”说着,他越过她,直接挥退了周围上前来要帮琳图搭把手的女侍们。 及至此刻连他非人嗓音也奇异被复原,落入耳中,是差不多属于盛年男子而略显尖刻的声线。那确实必须予以美化,否则难免污损禁庭神圣气氛,有碍于圣听。但顾不上计较旁人变化,琳图在一片清澈水鉴之中照见了自己,脸上蜿蜒道道乱痕如泣血泪悲苦,令人望之而触目惊心。 这副模样,恐怕正如提尔斯所言,不仅不能分毫扰动——那座威严神像上恒长凝滞的眼睛,与大约并不存在的心脏——甚或还将为他带来瞬息愉悦。取下面具放好不戴,依旧是一身属于仲裁所刑吏的漆黑行头,只提尔斯由殿中女侍们簇拥着去沐浴清洁,仔细打理了一番,而琳图则自拿了巾帕稍微擦去手脚所沾灰尘后就无所事事,等在原地,仍保持她骇人样子满身血腥,不知不觉便契合了民间渐渐兴起有关于她,传到后来已愈发离奇的新生的流言: 自那代行决裁神威的万古鬼蜮中,终又诞育了新的神使。 然后,这被戏称为无冕的第一宠臣,传说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提尔斯便带琳图畅通无阻,前往拜见。说起来,这还的确是她第一次走进堂皇正殿,而非哪处避人耳目的灰扑扑偏所。 真神座下,古老圣廷;以凡人无法想象之手法搭建,自可作凌驾人世的最恢弘无尽戏台。于是,或许正因如此,所有诞生同踏足其间者仿佛也都无师自通于精妙表演。繁冗觐圣仪式就那样按她早可倒背默写的章程走过,琳图一言不发,只冷眼看提尔斯一本正经就好像她真是第一次被召见;还未成为历史的宠臣仍时刻不忘进献来新的弄臣,今朝他便将手下高徒引见给自己伟大御主以讨得欢心,再谦卑暗示并热忱希冀,望她终得圣魂垂青,随侍左右不离。 提尔斯一通天花乱坠巧言令色的吹嘘,好像正合那暴虐君主心意,他被她在仲裁所积年累铸下的“功绩”提起了些微兴趣。高座之上旋即投来他遥遥俯瞰,已依稀恍若隔世,却又……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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