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再残酷苛严的事实,也将应圣者诡暗话语之召而必行前来,下一刻,某个无比陌生名字便自她漆黑一片鼓荡晦暗深潮的视界尽头一点一滴浮现。此处正是将他与她魂灵相系的航路,绝无外来者可参与,绝无外来者可窥见;他要一切不可说号令都不具于言语,而只行经在无声处: 阿缇娜·厄尔希娜 这是谁?当然不敢指望大公降贵纡尊亲自详解,她仔细回忆。好像,曾经,依稀听闻过这位圣者之名号,教典宣称其为厄命领主,永不凋零的玫瑰,至高之主同伟大真神最宠爱的小女儿——差不多,诸如此类,区别不大。那些啰哩八嗦艰深书卷所讲述的内容,琳图·莱慕也总缺乏耐心来将之牢牢铭记。 “记住了?”他仿佛随口闲问,再没有旁的字。 “是。”她回答,亦同样吝惜于多余的哪怕一个字。 “我不能令你现于人前,至少现在,还暂且不能。”对方便继续道,却又很快故作微妙停顿,“所以……?” 呃,所以……? 自琳图安分低垂视线看过去,对方如云霞柔软繁复又似山崖巍然不动的袍服下摆层叠依旧,那精工绶带所摆出优雅雀屏尾幅同样垂落,角度分毫无改。他显露在外仪态便同语气一般如覆盔甲森严,从不给人以任何可能的暗示;而只意欲令你自行领悟,自己开悟。或许,他从来便是如此严苛,从来就傲慢认定那些若无机灵和眼色来将上意恰到好处揣摩的下臣即全无被物尽其用反复利用的价值与必要—— 她当然必须保全自我被认可使用的价值,被允许存活的必要,于是开动脑筋飞速回想往年同教廷中大人物打交道的经验,好像有了一点恍然,再小心翼翼试探着,破解他所给出哑谜: “那个,我是说,回禀冕下——下民所学这火燃之法,若要成功施行需满足三点要求,”操着一口雅俗参混不伦不类腔调,她斟酌字词缓慢回答圣者所问,见始终未被他不耐打断,才又越说越底气充足而愈发流畅,“用来做火种的那个东西,首先得被我看见,第二,被我知晓真实名字,得是正式名字啊,包括没有名字也是名字,但小名或者诨名之类的不能算,还有就是……制成之后,谁使用火烛,谁就得给我钱,否则火种即使被做出来也点不燃。” 想了想,琳图又看在自己宝贵小命的份上多加了几句补充,向圣者阐明:“就算不付给我实实在在的钱币,也得有其它报酬,收留我住一晚,给吃的穿的用的,都行。东西少可以,但不能一点都没有。” 而上首高坐着的她伟大的御主想必从未劳动自身,亲手燃起过火烛,因此听闻她一番阐述完毕,只高高在上惜字如金仿佛评价早已洞察之事而说了句“法则之物,何其有趣”,令琳图垂着脸藏匿在满室幽暗中,忍不住悄悄撇了撇嘴。有趣?一点也不……这世上恐怕唯有手握权冕俯瞰人间的半人半神的尊者才能从中体味到乐趣,所有真正身处其中之人都只会也只可能会,自觉永世沉浮在无解的苦海。 可说自降世以来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未有哪一时哪一刻不曾感到痛苦。琳图这样想道。 她自忖已将能说的都尽量阐释清楚,然而竟无法打动上方高坐的圣者。对方一时无声。他还等着她说啥?她还可以说啥?低垂脑袋,琳图感受到如有实质视线落于自己发顶来回逡巡,片刻后,仿佛终不耐于她冥顽不灵的愚昧,方才移开。 “做个聪明人,只说必要之话而少费些无用口舌,也是你往后长留圣廷所需研习的紧要技巧之一。”落入耳中是他略带讽刺的冷哼,“现在,说点我不知道的事。比如,倘若制烛所用原材不同——” 但及至此处,他却又不说话了。那凛然不可亵渎轮廓同静悄悄幽邃融为浑然天成一体,无声的沉默,寂静的威仪,即是他不必言明而势在必得的拷问。 这一回,琳图飞速领会了对方所指。 “回冕下,如果所用原材不同,那制烛手法和完成后的点化仪式确实会不同,不过,令火焰燃亮的基本要求都是一样的。” 她虽如此作答,却同时也心怀忐忑,更难掩疑惑。尽管一直以来都忙于逃命的她对那位——那位名为阿缇娜·厄尔希娜的圣者谈不上熟悉,因无论如何对方定然绝非如腥红大公一般于圣廷占据举足轻重地位、以至于她跑到哪里就看见哪里的圣堂都立起他塑像并标明尊座,对那个人她根本没啥印象;但,好歹也属神之血系一员,琳图动用起全部急智为自己谋求着出路,所以,究竟要如何才能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令其被自己“望见存在”呢? 她没想出办法。 她热忱希望、衷心盼望,自己眼下侍奉的何其英明的御主可不要冒然让她去白白送命,伟大圣魂同渺小凡人性毫无相提并论可能,那样的尝试即便做了也不会有任何意义;不过,顾虑到上面正坐着的那个人她惹不起,琳图把所有话在喉咙边转了几圈,又全数憋回去。 显然,大公并不屑于回应她已表露出十分的疑问。他纹丝不动,依旧是那幅稳踞宝座凝滞如雕像模样,告知她另一件事: “身为凡人,你无法掌握神圣真名。所以,在我命你着手制作火烛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他平淡吩咐,“也不必做任何多余尝试。” “是,下民明白。”知晓他不会再同自己说更多了,她只得应声领命。 然后,琳图便被走路似幽浮无声、此时业已如鬼魅倏忽现身侍立在旁的大宦官躬请,带离此处,并专门安排了房间作为她固定居所,静待下次召唤。 但来自腥红大公的第三度召见却迟迟未至。模糊了光阴流逝,在此巍峨圣廷,光阴流逝无法不被模糊而受罔顾忽视;琳图一人独享自己豪华宽阔得夸张、名为“房间”实则等同于一小片独座院落的殿堂的居处,从来不愁吃喝用享,还有专人周全侍奉。 她没有什么可感到不满意的,唯独因大公不准她出现于人前所以无法随性走动,而有一点小小的不自在——说起来,尽管她身边围绕有仆从侍者众多,大公却仿似全然不在乎他们可能会将她之行迹泄露给旁人,比如,他同样神圣而高贵的兄弟姐妹们。那些诡异安静只凭依于指令行动的玩偶的存在,在他眼中,大约并不能算人吧。 而且,尽管她并不很想这么说……琳图其实也多少有点膈应被圣廷的侍者们过分近身,更遑论他们无孔不入,令窒息死寂彻底侵占她所在所及之处。 因此,渡过了最开始那一段试探与适应期后,她便全当他们是漂亮摆设,不去使唤也不忍心使唤,能自己动手的都尽量自己动手。乐观点想,倘若有朝一日大公所图谋的一切成真,而他又真心怀慈悲网开一面,放她回去了民间,如果她真能有那样幸运的话,眼下可绝不能养成事事等人侍奉的陋习;因为,琳图想好了,到那时她仍会做靠微末手艺谋生的自在的穷光蛋。 无所事事度日同时,她也难免地,多多少少地,回想了一下那场毫无预兆开始又何其迅疾结束的古怪仪式,无形中同谁相连相系的奇妙感觉。但琳图总是浅尝辄止,暗自警戒自己最好别想太深入犯了圣者不欲令她窥探的禁忌,更重要的是近来再无听闻自腥红大公处有传出何种消息,于是慢慢地,她不再终日挂怀此事。 一切都风平浪静。 在一如既往寻常的某一天,临近用餐时分,琳图忽感心神不宁直觉要发生什么;以至于她连饭都没胃口吃好,匆匆扒了几口便躲进睡觉的寝室让侍者们都站远点,直扑软绵绵香喷喷床榻,再扯下那久违能给她安全感的重重帐幔令其将自我拥围。 当此地终只余她一人以后,仿佛灵犀忽至,她被谁引动而又不得不被谁牵动,进入了某种语言绝难以描述的昏蒙暖昧境地。在一片迷离万象间游荡,忘记了自己是谁更不觉那有何必要被提起;她既降临其中,又冷眼旁观—— 渐渐地,她洞明己身正处何方。 黑潮漫涌,她行走在寂静幽邃中。 凶悍潮浪铺天盖地涌来,及至眼前却又无比恭顺臣服而后乖巧退避,为她让出前方通天的坦途。周身瑰丽华服鼓动隆重下幅,并那不染纤尘鞋履之上宝石同缎带,都时不时闪烁惑人辉芒落入她偶尔撩起的余光;不过她眉眼纹丝不动,步伐凌然不乱,只始终平视前方而行去,直至在无法沾染湿污袍服半分的漆黑死寂里前行得久了,她方才发现自己并非置身于无垠似水深暗,而在某座无比恢弘的旷远的殿堂,那诞育并号令黑潮的,伟岸的神国。 神异帷幔徐徐于焉揭露,蜷涌黑潮似有意志为她拉动迷离帘幕。走过圣坛,登临神座,往后方通往更深更高处的逶迤阶道继续向上迈步;一人独行于攀天之路,耳旁忽清晰传来锵然作响触地冷声,令她恍然明悟手中竟握有漆黑权杖,而腥红眼瞳恒如死物静悄悄凝固在睥睨顶珠。 迈上阶梯最末一级,她步入至高至暗处神道—— 此地即为神圣母巢,此处即作万父之父。 眼前威严决议之长桌高耸矗立巍峨,沉浮于不可丈量幽邃的深海,桌前则是高座不坠诸多冷硬席位,同样受黑潮漫涌时而席卷时而浸没。一切至黝暗处,亦是辉煌鼎盛之处;华服正冕的男男女女之前还时有笑谈或坐或立,此刻却俱都噤声凝目,一同朝她望来。 她仿若未闻,兀自踏入满堂寂静,只在行经神道入口时,往身旁寻不现根源同背后幽暗神国浑然一体的扭曲镜像中投注了轻慢一瞥;然后,她便转瞬落入那深红额发同璀璨冠冕之下凛然而不动的,冷绿的眼。 * ●【神圣真名/ Invisible Unknowable Inviolable】 神圣之真名绝无法以凡俗之言语承载,于是对凡人而言其不可见,不可知,不可呼唤。 ●【火燃之术/Undoubtedly, there is a kind of Honorable and Equitable EXCHANGE PRINCIPLE hidden in Silence called Manificence.】 制烛者们所掌握燃火的秘法,遵循那于永恒宵暗之地寻求片刻光热的无形的交换法则。 若想令世上活着之物成功转化为可被燃起的火种,需满足三大前提: 一,被火种之制作者望见其存在;二,被火种之制作者知晓其真名;三,火种之奉用者同火种之制作者联结起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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