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屏息,等着舒亲王的回答。 舒亲王咧嘴笑起来,看着面如菜色的崇文帝,心情颇好地回答道:“对。” 让他的好皇兄在临死前享受一下众叛亲离的感觉也不错。 舒亲王只是回答了一个字,便让闻榆殿内本就不轻松的气氛更加沉重压抑。 手心里出了虚汗,顾敛掐了一把手心,往下看了一眼,顾让一手握刀,一手垂在身侧,依旧没什么表示。 “怎么不接着说了?说完了?”舒亲王低低道。 顾敛舔了舔唇,缓缓道:“我母妃进宫第二年,贤妃就怀上了顾谦……” 顾敛的语速很慢,时不时还掺杂着咳嗽声,但崇文帝和舒亲王都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喑哑温和的声音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顾让抬眼,盯着远方,宽大的羽翼在朦胧之中展开,白鹤优美的身形自林间飞翔而出,伴随着几道急促而纷乱的鹤唳声。 鹤汜宫每晚都有鹤唳声,这并不会引人瞩目,尤其是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顾敛口中的陈年旧事吸引时。 无人留意到,那片繁育香甜果子的桃林边沿,燃起了一朵微小的火苗。晚风拂过,火苗无声地扩散开,舔舐过一颗又一颗邻接的桃树,很快汇聚成了势不可挡的焰火。 顾让收回视线,左手负于身后,比了一个手势。 顾敛顿了下,“……你纠缠我母妃,罔顾她的意愿强迫她害我父皇,我母妃不愿,你就拿我和让让的性命相要……” “你如今口口声声说我和让让是你的孩子,不过是为了替顾谦打掩护。”他最后道。 舒亲王微垂着头,神色难辨,好半天才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好一会儿,陡然阴下脸,嘴巴微动,似是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一瞬间,顾让忽然提刀冲了上去,她双手握刀,用了全力。舒亲王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后退一步,眼看刀刃即将落到舒亲王头上,说时迟那时快,庞巍骤然抽剑凌空格挡住。 刀剑相碰,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 反光的刀身中,映出一双透着凛冽杀意的眼睛,如黑幕一般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却倒映着橙红的火光。 庞巍意识到什么,面上错愕一闪而过,他张开嘴正欲说话,却觉眼前一花,脖颈一凉,紧接着一股腥甜的暖流自下而上升起。 利剑脱手,他迷茫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看见身前的顾让收了刀,看也未看他一眼便疾步走开了。一切都混乱起来,神策军和四州府兵再次厮杀起来,他觉得头重脚轻,拼命呼吸后听到了自己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他倒在地上,犹未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死得这么轻易,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看见越来越多的府兵和他一样倒地,死在顾让的一刀毙命下。 他看见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半边天空。 他听见哒哒的马蹄震动,响彻天际。 局面再一次扭转,广袤的桃林之中,烈火铺就成一条笔直的大路,骏马嘶鸣,高高跃起的马蹄踏出焦土。冲天的火光晃眼,却照亮了骑马之人黝黑俊朗的脸庞。 顾嘉善睁大眼,惊呼道:“是索阳哥哥!” 这一声落下,众人骤松一口气。 顾敛双腿发软,撑着福吉才勉强稳住身形。 福吉给他擦着额上的冷汗,担忧道:“殿下,奴才扶您去歇息吧?” 顾敛尚在回忆自己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有无错处,闻言摇了摇头,他要看着舒亲王彻底战败才能放心。 这一战持续良久,直至天光微亮,顾敛头昏脑涨,忽听背后传来一阵惊叫。他慢半拍回头去看,看见了西边大开的窗户,和窗户边垂首站立的顾谦。 …… 楼梯上响起缓慢而规律的踩踏声。 众人草木皆兵,提心吊胆地看向楼梯口,片刻之后,顾让的身形出现在视野之中。 众人略松了一口气,就听顾让道:“胜负已分。” 崇文帝问道:“是谁赢了?” “姜少将。”顾让扫视一圈,没找着熟悉的人。 众人眼神躲闪,纷纷避开了她的目光,顾让静了片刻,淡声问:“赵开呢?” “……” “赵开呢?”顾让又问了一遍。 疏银抖了一下,倏忽跪地道:“公主,都怪奴婢,奴婢没有看好赵公子。” 顾让垂眼看她:“所以,他去哪了?” 疏银指着旁边,哭着道:“赵公子……赵公子被他推下去了。” 顾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瞧见了角落里的顾谦。 楼阁中只有一面窗户开着,顾让先走到窗户边往下看了一眼,只看到遍地死尸。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抬脚往角落走去。 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串血脚印。 ——不知杀了多少人,才有这么多未干的血从衣衫上流至脚底。 众人大气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顾谦揪起来拖到窗边,掐着脖子把他按在窗台上。 顾谦半边身子悬空在窗外,他的脸迅速涨红发紫,双手胡乱挥舞,被顾让单手抓住,而后卡卡两声脆响,折了腕骨。 顾谦瞪大眼睛,双腿原地蹬了一下,声音却被掐灭在喉咙里,像只被割喉的公鸡。 顾让面无表情,手掌一点一点收紧:“你找死。” 崇文帝见她动真格,猛然起身:“让儿,你冷静一点。赵开不一定出事了。” 顾让置若罔闻,手掌仍旧在收紧,直至顾谦双眼翻白,吐出舌头才陡然松手。她睥着滑倒在地不住喘息的顾谦,伸手揪住衣领把人提起来丢出了窗外。 她转身下楼,踏出闻榆殿的瞬间脚步一顿。 闻榆殿外乌泱泱一大群人,姜索阳立于马上,面容肃然,银白铠甲上满是血污。他拉着弓箭指向前方,利箭蓄势待发,却又迟迟未松手。 “你放开我主子!”戚风愤怒的喊声传到顾让耳里。 顾让拨开人群走到前方,只见寥寥无几的府兵将舒亲王护在身后,而舒亲王举着刀,正挟持着一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开。 他面色苍白,看不出明显的外伤。 舒亲王看见她,竟然大笑起来:“让儿,我的好女儿,你总算出来了。不然我抓了他,都不知道用来要挟谁才好。” 顾让下颌紧绷:“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都要死了,我还能干什么,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也不错。”舒亲王道,“不过,临死之前,总要给我说遗言的时间。” 锋利的刀刃紧贴赵开的脖颈,舒亲王手下稍一使劲,便割出一道浅浅的伤痕,他眼神霎时变得凶狠:“你和敛敛编的一手好戏,差点连我都信以为真。把皇帝叫出来,我有些话要当面和他说。” 赵开仰着头,看着顾让道:“别……” 刀刃再次收紧,伤口变深,血丝流出来,赵开的话被迫卡在喉咙里,舒亲王冷笑一声:“这里可没有你说话的份。别急,落不了你做的那些好事。” 他盯着顾让:“去叫皇帝。” 顾让摆了下手,身后一个小兵会意,转身跑向殿内。 姜索阳不知何时下了马,挪到顾让身边,用气音道:“这里我拖着,你去问我手下人要一副弓箭,找个隐蔽的地方,以你的箭术,在不伤及赵公子的前提下射中他不是难事。”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舒亲王,顾让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崇文帝才从闻榆殿内出来,他并未走近,而是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舒亲王。 舒亲王高声道:“皇兄,没想到临到头我依旧败给了你,有时候我是真想不明白,我明明不必你差,可为什么所有人都选择帮你,就连我的孩子也执意要认你做父亲。” 崇文帝沉着脸不作回应。 “不过,你我好歹兄弟一场,我还是……”舒亲王的话戛然而止,他低头,看着颌下颤动的箭羽,愣了几瞬后僵滞地抬头,和二楼手执长弓的顾敛对上了视线。 南面的槅窗被悄无声息地打开,顾敛的面容隐在大亮的天光之下,他放下弓箭,俯视着被他一箭穿喉的人。 见他第一面,他就想杀了他。 他决不允许有任何人破坏他和顾让来之不易的生活,即便这个人自称是他的亲爹。 舒亲王瞳孔扩散,却死死抓着刀柄不放,他竭力握紧,想要在赵开脖子上划上一刀,却被狠狠肘击了一下,刀刃落空,他后仰倒在地上,视野内的晨曦逐渐失色。 余下的府兵很快被解决掉,有姜索阳在,顾让不需要动手,她在一片混乱之中跑到赵开身边,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赵开一愣,感觉到紧紧钳制住自己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我没事。”他道。 顾让没吭声,目光在他全身上下扫视,末了蹲下身,微掀开衣摆,看到了他虚虚撑在地上的右脚。 “摔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下。”赵开道。 话音刚落,就见顾让抬眼看向自己,他小声补充道:“我摔在了尸体上,真的没事。” 顾让起身,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慢慢扶着人走回殿内。经过崇文帝的时候,已经彻底没心情搭理他。 她摆正倒地的木椅,扶着赵开坐到上面,叫来杭沐。 晨光高照,一切都平息下来。 顾敛下了楼,缓缓走到崇文帝身边,他头昏目眩,感觉崇文帝看向了自己,但神情并不分明。 “父皇。”他道。 崇文帝没有说话,不知是用何种表情看着自己。 但顾敛就是猜,也能猜出来。 他苦笑一声,道:“父皇,你不信儿臣么?” 其实只要等回宫后,查明内务府送给曹贵人的香确实有问题,就能为他的话增添很大的信服力。 而顾敛笃定查验的结果是肯定的。 其实内务府送来的香早就用完了,没人知道那些香是不是有问题。但奈何曹贵人确信是皇后害死他腹中胎儿,奈何皇后真的用过相似的招数害过嫦妃和其他未问世的皇嗣。 那些有问题的香,他早就做好了送到曹贵人手里。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他要让自己的话变成唯一的真相。 “父皇,如果我真是他的孩子,方才在他胜利在望时就站过去了。” 他竭力保持着自己委屈而无奈的表情,心里却在想自己的表现有没有破绽。 他想,他早该学顾让多看戏文,不然此刻也不至于匮乏于该流露出来的情绪。 不过好在,他还生着病,不用照铜镜也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惨相。 面色苍白如鬼,嘴唇干裂起皮,眼下青黑浓重,眸中无神。 这样已经够了。 良久,崇文帝移开视线,道:“你和让让受委屈了,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再有闲言碎语,朕会处理。” “多谢父皇。”顾敛道。 桃林中的烈火早已熄灭,惊飞的白鹤展翅回归,落于湖畔,开始了寻常的一天,觅食,戏水,并不关心刚刚逝去的黑夜中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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