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殿熄了灯,政务繁重,崇文帝便歇在太元殿中。皇后伺候他睡下,才乘坐轿撵回了鸾尹宫。 采悦替她摘下发髻间的珠翠钿钗,看着铜镜中的面容道:“娘娘,您瞧着心情很好,可是有什么喜事发生?” 她还记得前些天皇后因为肃王一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怎么今日又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皇后嘴角噙笑:“是有喜事。本宫的女儿就要嫁人了,本宫自然替她开心。” 采悦:“是……凌越公主?” 皇后笑:“除了她,还有谁能让本宫这么开心。” 她是后宫之主,所有公主都要尊称她一声母后。她唤顾让为女儿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叫人听了难免心生膈应。 第二天一早,凌越公主招亲的圣旨就下来了。 三日之内,皇城子弟尽可投状参加大比。 顾谦看着对面明显心神不宁的顾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顾让嫁了人,自此锁在深闺宅院中,家长里短,烦事锁身,还能掀起什么波浪。顾敛啊顾敛,没了顾让帮你,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另一边,鸾尹宫中。 采悦看着静心写字的皇后,犹疑道:“娘娘。” “嗯?” “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眉目愉悦:“说。” “据奴婢所知,沈家公子与五殿下凌越公主他们多有往来,此次大比,他极有可能参加。他是今科状元,家室品貌样样不俗,陛下也对此上心,没准凌越公主真能寻得如意郎君。” 采悦点到为止,她相信皇后能听明白她的未竟之语。 如果顾让真的找了个好驸马,不见得对肃王有利。 皇后轻笑一声:“本宫当然会让她寻得如意郎君。” 她放下笔,看着纸上笔墨未干的大字,道:“既然所有人都可以参加,也不能漏了北隶府那位。你差人跑一趟,就说,若是他有意,本宫可以帮他投状。” 采悦恍然大悟:“娘娘英明。” · 崇文帝的旨意下达到公主府里的时候,荆欢装出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跪在地上接了。宣旨的太监一走,门就关上了,荆欢依旧保持跪姿,瞪着圣旨上的黑字红印,都快不认字了。 什么叫择胜出者三,由公主亲定。 什么意思,三选一? 他弹跳起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呢喃自语。 “怎么办,怎么办啊……马上就是大比了,主子,你再不回来就完了……” 他可不想擅自替顾让决定终身大事,这后果他承受不起啊! 荆欢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乱转,忽而脚步一顿。 实在不行,他就把那三个人杀了,让大比作废,拖到顾让回来为止。 正这么想着,忽听角落传来吱吱两声。荆欢循声看去,就见窗户底下卧着一只银白小鼠,一瞬间福至心灵,走过去抓了起来。 小鼠异常听话,没有挣扎,荆欢翻动了几下,就从后肢上找到了一张纸条。 他连忙展开,顿时一愣。 “招亲大比,是否要我参与。” 句末署名赵开。 荆欢走到书案后坐下,将纸条在面前摊开,盯着就开始发呆。 主子啊主子,你早不失踪晚不失踪,怎么偏偏挑在了这个关头。 他咬着笔头,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直到笔杆上的漆皮被咬破了,才在“是”字上面画了个圈。 朱砂研制的墨汁在白纸上晕开,清晰明了。荆欢叹了口气,将纸条原样卷好塞进小鼠后肢的细竹筒里,透过窗户小缝将小鼠放出去了。 · 此时,几里之外, 京郊山崖下的一座草舍里。 “怎么还不醒?”一个男人沉声问道。 男人眉毛极淡,上眼睑横贯着一道狰狞的伤疤。他看着床上的人,疤痕中央扭曲皱缩,周身酝酿着一股令人生畏的气势。 “她的身体没有大碍。”屋子内另一个女人道,她耸了耸肩,“至于为什么不醒,可能是她自己不愿醒来吧。” 床上的人双眼紧闭,右侧太阳穴青肿了大块,是被人大力踢肿的。 男人盯着那处青肿:“你管这叫没有大碍?” “只是外伤,要不是她不让人近身,涂几天药早就好了。”说着,女人试探着把手伸向床上人,下一刻眼前一花,小臂翻转,手腕已经被单手钳制住。 女人吃痛出声,看了眼床榻上仍旧昏迷不醒的人,费力将手抽了出来,转动着手腕道:“你看,就是这样。” 男人看着枕边的铃铛,阴着脸没有说话。 女人见他这样,短促地讥笑了一声:“要不是你手下人没用,被她跟过来都没发觉,不仅没发觉还没认出她,一个劲地下杀手,她也不会直到现在还躺在这里。感谢这颗铃铛吧,要不是为了捡它,你手下人没一个打得过她。” 被谈论的人无知无觉,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微不可闻,若不是胸腔在微弱起伏,恐怕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具尸体。 …… 顾让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在一个没有日月星辰,天地都泛着幽蓝的地方,漫空都是无规则形状、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裹挟着数不清的碎片刮向中央的人。 玻璃碎片是彩色的,厚的像琉璃,薄的像糖纸,边缘锋锐,打在身上时会留下一道又一道细长的伤口,不疼,反而泛着奇异的酸麻。 顾让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离开这里。 狂风无声咆哮,卷席着更多的碎片淹没她,似乎是在挽留。 顾让抬起的脚顿在虚空。她若有所感,看着手掌被割出的伤口,闭上眼坐了下来,放任碎片像暴风雪一样将自己吞没。 彩色的雪。 在无声无息中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最本真的模样。 …… …… 崇文帝十五年,冬日,大雪。 顾让踩过厚厚的雪地。 顾敛病倒了,她要去太医院取药。 雪是新的,脚踩上去的感觉非常柔软,但并不美好。不会发出沙沙的动听声响,而是悄无声息地往下陷,雪花被人体的温度融化成水,沁进布鞋里,夹着棉絮的高袜会迅速变得冰冷。 抬脚的时候,寒风一吹,雪水就凝固成冰,贴肤的袜子硬得像冰块一样,拽着人的脚往下坠,下一次落脚的时候,腿会陷得更深。 这条路一向没人清理。 顾让匀速穿过这条无人问津的宫道,雪地上两个脚印之间的间距几乎是一样的。 忽然,她顿了一下。 脚底的触感变了,不是松软的雪,像是踩在了实处。 顾让碾了一下,意识到是一只人手,小小的,不像成人。 她迈开脚继续走,又顿住了,回过头看见自己的脚腕上拽了一只手,从积雪里伸出来,上面都是冻疮。 顾让挣动了几下,没挣开,那只手拽得非常紧,手背上的冻疮被崩裂,流出血丝,滚烫的血暴露在空气中,很快凝结。 顾让蹲下身,开始扒拉这只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她要去太医院取药。 那只手非常有力,但抵不过顾让。顾让成功掰开,正要起身,手被抓住了。 五指被死死掐着,裂开的疮口渗出更多的血,流进顾让的指缝里。 人血是温热的。 顾让看着这只手,迟钝地意识到,这只手的主人是在求救。埋在雪里,不被闷死也要被冻死了。 她再次挣开,积雪中伸出的手垂落,手指蜷缩着在雪地上抓了一把,却又无力松开,似乎是已经放弃。 顾让直起身,退了几步,然后跪地开始刨雪。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个乌黑的脑袋和雪白的后颈。顾让伸手,揪着后衣领将人拔了出来扔到一边。 那人一开始没有反应,倒在地上不知死活,过了一会儿呛了几声,开始剧烈咳嗽,咳出了不少雪絮。 年纪很小,八九岁,鼻青脸肿,看不清原貌。 不好看,顾让心想。 赵开睁开眼,视线没有焦点,好半天才落到了实处。 朦胧之中,他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人站在自己跟前,皮肤有点蜡黄,嘴唇没什么血色,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像一座石像。 还是破庙中饱经风吹日晒、雨打霜摧的旧石像。 “你叫什么名字?”他嘶哑地开口。 石像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我叫赵开。”他道。 …… 顾让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踮脚将药包放在了桌上。 “回来了?你哥哥睡着了。”杨嫔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看着顾让湿透的衣摆心疼道,“快把衣服换上。” 她放下手里的衣服,伸手要来抱顾让。顾让抱起衣服进了内间,正好错开了杨嫔伸来的手。 杨嫔习以为常似的,拿着药包去了厨房。 顾让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杨嫔端来了一碗热姜汤。她招呼顾让:“让儿,快来喝,驱驱身体里的寒气,别像你哥哥一样病倒了。” 顾让说:“我不会生病。” 杨嫔好笑道:“好让儿,人都是会生病的。你五岁的时候还生了一场大病,你忘啦?” 顾让没有反驳,她只是本能地这么觉得。杨嫔不信也没什么关系。 “快趁热喝了。”杨嫔把碗往前推了推,催促道。 顾让爬上凳子,捧着碗开始喝。她喝得慢,杨嫔看了一会儿,起身继续去煎药了。 药熬好后,杨嫔推醒顾敛:“敛敛,喝药了,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顾敛迷迷糊糊喝完,说:“母妃,苦。” 杨嫔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一颗糖塞进顾敛嘴里。顾敛含着,很快又睡着了。 杨嫔捏着他的嘴夹出那颗没咽下去的糖,用油纸包着放回了腰间。她给顾敛掖紧被子,拿着空碗回了厨房,用冷水洗了,又拿出顾让换下的衣服到院子里开始搓洗。 顾让看着她的动作:“我可以自己洗。” 杨嫔浅笑道:“母妃知道让儿很厉害,但是母妃想帮你洗。” 顾让就不说话了,只在一旁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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