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止住多余的动作,再开口时声线已经变了,含笑道:“主子,我还在想您多久能认出我呢。” 顾让示意他坐:“你怎么会在这?” “说来话长。”荆欢没摘面具,语调变得严肃,“主子,五殿下不是那户人家救下的。” 顾让闻言有一瞬的意外,后知后觉才发现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她有点意外于自己竟然会走神到这种地步,连显而易见的错漏都没看出来。 荆欢道:“我水性不错,那日跳下江后尚且清醒,就追着五殿下被冲走的方向游。只是江水太急,又下着雨,我完全跟不上,后面就不知道游到了什么地方,远远就看到江里突然冒出几个人把五殿下拉上岸了。” 顾让想起野林子里掉落的半片青铜面具,后来她仔细查看周围,发现了不甚明显的打斗痕迹,结合此刻荆欢的话不难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荆欢一见顾敛被来路不明的人带走了,就连忙游上岸跟了上去。彼时顾敛已经失去了意识,被其中一个男人背在背上,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 荆欢偷偷坠在后面,体力恢复七八成后就直接攻上去试图把顾敛抢回来,却没想到那几个男人皆武功高强。荆欢不是他们的对手,缠斗间被一刀劈落面具,见势不妙便急急逃了。 说到这里,荆欢犹豫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几个人用的招式和王家死士的很像。” 顾让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这不对,如果是王家死士,不可能会救顾敛。如果是抱着其他目的,顾敛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荆欢见她沉默,斟酌了一下,继续道:“那几个男人穿的衣服很统一,后来我守在那片林子里看到了穿着同样衣服的男人,我跟着他,就到了全臻楼。” 他一开始没有多想,以为男人只是寻常买些酒菜,可之后又不止一次看到男人到全臻楼来,就算是全臻楼的酒菜好吃,在暴雨天走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买饭本身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而且每一次,他能跟男人到全臻楼,试图跟男人回去的时候却总是莫名其妙跟丢,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山丘里。 久而久之,荆欢也就放弃了,干脆混进全臻楼里试图从另一个方向入手查。 顾让听罢,沉吟道:“是奇门遁甲。” 荆欢恍然大悟:“难怪。” 全臻楼…… 顾让手指微动,无意识摩挲了一下食指指腹,那里有一个极薄的血痂,已经快脱落了。 “你在全臻楼查到什么了吗?” 荆欢摇了摇头,道:“我才来几天,能做的只有端菜刷碗一类的事。” 他扫了一眼满桌的菜肴,眼中滑过一丝纠结,“不过主子……” “嗯?” “……这儿的菜你还是少吃吧。” 顾让刚刚尝了几口,味道还是不错的,闻言就问道:“为何?” 荆欢道:“这酒楼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干净。”他说的干净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酒楼里似乎在闹老鼠,一到夜里就吱吱乱叫,我都听见好几次了。有老鼠说不准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让愣了一下。 老鼠、玉佩、全臻楼…… 这些东西连起来,她哪里还不明白。 顾让一时心下复杂,半响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呓语:“傻……” 荆欢只听见了一个气音,疑惑道:“主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顾让拿起筷子准备继续吃菜,“今晚先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山丘看看。” 荆欢怕待久了让人起疑,见顾让已有决策便拿着空木盘退了出去。 …… 入夜后。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两道黑色身影急速从山野中掠过。 “主子,就是这里。”四野阒寂,荆欢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岭南一带少有高峰,多为绵长起伏的丘陵。在未经人工开垦的地方,高低不一的山丘一座又一座地挨在一起,一眼望去仿若没有尽头。山丘上植被茂盛,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顾让站的地方是一个极狭小的坳口,拨开层层灌丛后能看见两座山丘相壤的山脚下延伸出一条勉强能下脚的小路。 荆欢道:“从这里进去后我就会跟丢。” 顾让扎紧袖口,用小臂拂开拦路的枝叶走了进去,荆欢紧随其后。穿过小路后,眼前并非预想中的又一座山丘,而是一片广袤的丛林。 丛林夹在丘陵之间,像是生长在极大的山谷之中。荆欢看向顾让,得到指示后便抬脚进了林子。 顾让全程跟着荆欢,不知走了多久,却绕回了原地。 荆欢环顾四周,眼中出现了一丝迷茫。 顾让回头看了一眼黢黑的林子,树与树之间硕大的树冠交叠,只间或有几道缝隙能让月光透进来。 在黑暗中那几束月光如有实质,顾让的视线顺着光束下移到土地上,看了一会儿,道:“跟我走。” 荆欢满头雾水,依言跟上。直至两人再次深入丛林中,荆欢也没觉得顾让挑的路线和自己有什么不同,可是几盏茶过后,眼前景象截然不同。 荆欢看着不远处的村落,睁大了眼。 他们身后的丛林的确能够使人迷乱方向,但远算不上什么高明玄妙的奇门遁甲,所以即便顾让不通此道,也能看出其中的门道。 繁茂的枝叶使得丛林白日昏暗、夜晚黑暗,能透进光线的地方全都被刻意设计过,不明真相的人行走在其中会下意识选择有光的方向,再加上看似平整实则高低不平的地面,人很容易不知不觉走向低处,两厢配合,便绕回了原地。 顾让无心向荆欢解释,观察着前方被黑暗笼罩的村子。 在山重水复、物产丰饶的岭南几乎没什么险峻的地势,因而少有地区是真正不为人踏足的,即便如此,一个隐藏于重峦叠嶂中的村落也显得格外突兀。 少顷,顾让抬脚向村子里走去。 她就近走到一户被栅栏圈起来的屋舍旁,直接打开窗户一条缝向内看去,几瞬后关上窗户。 “没人。” 荆欢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其他同样乌漆嘛黑的屋子,轻声道:“主子,我去那边看看。” 顾让嗯了声,往另一边走。过了一会儿,荆欢在村子中央的空地找到顾让,凝重道:“这个村子是空的。我进去看过,屋子里没什么积灰,里面的人刚搬走不久。” 顾让并不意外,方才在林子边看的时候,她就觉得村子过于安静了,就算是深夜,寻常村落里也会有人打呼或犬吠的细碎声音。 村子中央分布着许多木桩,其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杂乱刻痕,顾让十分熟悉这种痕迹,一眼就认出是刀剑等利器造成。 很显然,这块空地是用来训练某些人的,但是否是王家的尚且存疑。 门下侍中的权力再大,也不可能选择在千里之外驯养死士。 顾让看着木桩,脑中浮现出愈发多的疑虑。她和荆欢将村子里每间屋子都检查了过去,却一无所获,只能折返。 …… 翌日晌午,顾让用过膳后随着姜索阳去了关押马员外的大牢。 李彭素和刘一蟲一听姜索阳要提审马员外便提前在大牢外候着。见两人来了,李彭素上来就请罪:“都是下官的疏忽,竟不知那贼人竟胆大至此,为了区区蝇头小利敢对五殿下动手。万幸五殿下无事,否则下官也难辞其咎。” 他一脸羞愧难当,言辞愤怒,好似当真对马员外痛恨到了极点。 然而他是个什么货色,沈禾修早说了个一清二楚。姜索阳一瞥他,讥讽道:“五殿下遭逢大难,就算现下平安无事,你也难辞其咎。” 李彭素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终只是讪笑了几声。 大牢里充斥着一股积久不散的霉味,马员外被关押在其中一间牢房。他穿着囚服,佝偻着身子侧卧在稻草堆里,狱卒打开牢门将他拖了出来,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马员外一个激灵,半死不活地睁开眼,一见李彭素便骂道:“李彭素,你这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你……” 李彭素脸色微变,刘一蟲上前甩了马员外一巴掌:“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站的是什么人?当着六公主和姜少将的面也敢胡言乱语,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马员外被打得歪过头,嘴角直接青了一块,闻言却一下噤了声,猛转过头看向顾让,脸上的肥肉哆嗦了一下,很明显流露出一丝畏惧来。 顾让看着他:“是你命人去杀顾敛?” 马员外抖着嘴唇:“是我又怎么样?他强征我家粮食在先,我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他自己倒霉掉了下去,怪得了谁?” 他供认不讳,且只字未提他人。 姜索阳皱了下眉,凑近顾让低声道:“他怕你?” 这很奇怪,顾让虽然看着冷淡,但不相熟的人只会觉得她平和疏离。马员外此前从未见过顾让,仅一照面的功夫却表现得这般害怕,实在令人费解。 顾让淡声道:“他不是在怕我。” 倒像是一种应激反应。顾让前世在初代实验体身上见过如出一辙的反应。 那些实验体的情绪和情感都要比她丰富,相应的任务成功率也比她低,但失败在基地是不被允许的。研究员会拿“失败”作为关键词用各种手段和道具训诫实验体,以此提高成功率。久而久之,那些在研究员嘴里不甚完美的实验体们听见或预想到“失败”就会产生下意识的畏惧。 马员外不是在怕她这个人,而是将她等同于这类关键词。 那么,起到研究员角色的人会是谁? 顾让扫了眼一旁的李刘二人,两人对马员外的“老实”也略感惊诧,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管他是不是幕后主使,他认了,这事就结束了。 顾让将两人排除在外,继续问:“你方才说的过河拆桥是什么意思?” 李彭素忙插话道:“六公主,他说胡话……” 顾让侧目:“没问你。” 她的眼珠漆黑,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和隐隐的压迫。李彭素被看得额冒冷汗,讪笑道:“是……是……” “欺软怕硬的小人……”马员外见状嘲讽,“你收了我们那么多好处,没有你的撺掇,我们哪敢把主意打到赈灾的银钱上。你利用我们洗黑钱,现在五皇子查到头上来了,我……替你解决掉他,你还不领情,说把我抓了就抓了,说动刑就动刑,不是过河拆桥是什么?” 这番话说完,大牢中鸦雀无声,狱卒齐齐低下头,生怕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李彭素面如金纸,指着马员外说不出话,不停地瞄顾让:“六公主,你可别听他瞎说……” 顾让没理,只问:“府兵的尸体在哪?” 姜索阳道:“在殓房,我上午去看过了,烂得差不多只剩骨头了。仵作说他服用的毒药有古怪,死了没多久就开始腐烂,检查不出什么。” 顾让若有所思,转身向大牢外走去。 姜索阳一愣,跟上她:“不问了?” “嗯。” 顾让没错过马员外话里一瞬间的停顿,但也看出来他眼中的死寂,心存死志的人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她走出大牢,就听前方有人温声叫道:“让让。” 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开始趋于炎热,顾敛却仍旧裹着披风,他站在一大帮子人前,身旁是始终落后半步的沈禾修,身后是经此一遭不复青涩的福吉福远。 披盔戴甲的左右武卫一字排开,将牢狱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顾敛眼珠转动,看向稍迟于顾让出来的李彭素:“李太守,有劳你随本宫去京城走一遭。” 李彭素强颜欢笑:“五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顾敛没有说话,只是稍抬了下手,福远便从袖中取出一个蓝皮书册,甩到李彭素脚下。 书册封皮被风吹开,顾让侧头看去,看见里面记满了或红或黑的账目。 李彭素瞬间脸色大变,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顾敛道:“李太守,请吧。” 牢狱之外便停着囚车,左右武卫中出来两个人,一人拽着一条胳膊把李彭素关了进去。直至囚车门被合上,锁链哗啦碰撞才惊醒了神色恍惚的李彭素。 他扑到栅栏上,不可置信道:“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个?是不是你——”他看向刘一蟲,目眦欲裂,“是不是你为了自保把账本给他的?!” 刘一蟲脸色发白,满头冷汗,知道自己也完了,他倒退一步,没理会李彭素的责问,任由左右武卫将自己押下去。 怎么会……顾敛怎么会这么快就查到,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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