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暖起来。 二月过半后,顾敛就到上书房上学了。 他如今正值圣宠,地位与往日不可同一而论,上书房的人不敢再怠慢他。何况他既有了伴读,又有福吉福远两个随从。 沈家那个伴读,顾让见过几次,是个品性不错的,少年老成,行事进退有礼,张弛有度,与顾敛合得来。 顾让自然不担心他再会受欺负了,也就不再同往日一般跟着他。 内务府往洗萃宫里分派了几个宫女,负责他们的起居杂事。 她一时无事可做,又生性不爱动,便日日雷打不动地窝在洗萃宫庭院里的躺椅上发呆。 这日顾敛下了学,回到洗萃宫,后头还跟着沈家嫡子。 “六公主。”沈禾修朝顾让行礼。 沈禾修不是第一次到洗萃宫来,他每次来的时候,顾让都卧在躺椅上,见他行礼也不会搭理他,但沈禾修非常循礼,每次依旧恭恭敬敬地朝顾让行礼。 一般这个时候顾敛会和顾让打声招呼,然后和沈禾修进书房忙活他们自己的事。 今日却走到顾让身边,低头唤她:“让让。” 顾让闻言睁开眼,坐直身体看向顾敛:“今日有事发生?” 顾敛抿了抿唇:“顾谦的禁闭提前结束了,我今日在上书房见到他了。” 顾让上下扫了一番顾敛:“他动你了?” “没有。”顾敛犹豫了一下,道,“前几日贤贵妃自缢了。” 顾让愣了下,这事她还真不知道。 顾敛接着道:“顾谦的状态瞧着很不对劲,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是将贤贵妃的死怪在了我们头上。” 顾让默了默,道:“先避着他,这段时间父皇大概率会护着他。” 崇文帝对贤贵妃和顾谦再生气,顾谦也是他的亲儿子。如果说他对顾敛是深深的愧疚,那么他对顾谦就是实打实的宠爱。崇文帝可能会因为贤贵妃伤害了自己最爱的女人而厌弃他,但却不会因此责怪自己的儿子。顾谦的行为再过分,崇文帝顶多也只是骂他一句顽劣不堪,而不会真的重罚他。 再加上贤贵妃刚自缢而死,顾谦痛失所亲,若此时他对顾敛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崇文帝未必会站在顾敛这边,反而有可能为顾谦说话。 说白了,她和顾敛现在在宫中仍无异于走钢丝绳,生死全在崇文帝一念之间。 顾敛道:“我晓得。”他欲言又止,似还有话说。 顾让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对他的记录全写在那本名册里,一看他的神情便知他还有顾虑,就问道:“怎么?” 顾敛压低了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贤贵妃的死没那么简单。” 顾让也这样想,贤贵妃那样一个人,不可能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但顾敛言下之意并非指这个,他是在担心贤贵妃之死背后牵扯到了当年杨宛兮的事。 那封遗书毕竟是顾让杜撰的。谋逆篡位不是小事,个中利益牵扯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顾敛怕她给崇文帝编织的“真相”会败露。 顾让嗯了一声,心里明白杨宛兮始终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 她想了想道:“先不用管,时候未到。” 如果顾敛的顾虑是真的,那么贤贵妃的死就说明了一件事,还有与当年之事相关联的人活着,并且势力不小。最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当年的真相披露,所以才急于灭口。 贤贵妃自宫宴后一落千丈,一定会想着反击,也一定同样会以杨宛兮为突破口。她在宫中孤掌难鸣,就会去寻找帮手。 这个帮手、或者这些帮手势必是她以前就有所往来的,但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拒绝了贤贵妃的求助。贤贵妃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而她想做的事与帮手的利益相悖,才惨被灭口。 这只是顾让的推测,但不管正确与否,起码目前不用太过担心。 再者,她前脚刚甩给崇文帝一个真相,后者若再出来证伪,很容易被崇文帝怀疑是故意针对,否则为何明知崇文帝多年为之困扰的真相,却直至现在才说出来呢。 “好,我明白了。”顾敛顿了顿,想起顾让几个先例,略不放心道,“你也是。” 别又自己一个人一声不吭地跑去查。 有沈禾修在,顾敛不敢说得太直白。 顾让应道:“好。” 沈禾修默不作声地听完了二人的对话,略有些诧异。 他与顾让接触不多,几次见面顾让压根没起身看他,更别说与他说话了。他甚至觉得顾让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 但沈禾修其实很喜欢洗萃宫的氛围,很自在。洗萃宫的人似乎都不太注重规矩,没有一个公主会像顾让这样不需要贴身侍女的伺候,没有太监会像福吉福远一样在干活的时候闹腾着说笑,也没有任何一宫上下加起来总共就四个人,其他负责起居杂事的宫女太监每日只会在固定时辰来,到点就安静地离开,而顾敛也待他温和有礼,丝毫没有皇子的架子。 他在这待久了,偶尔也会忘记从小被教导的陈规严矩。有时候与顾敛商讨完,天色已经晚了,他就会留在洗萃宫用完晚膳再出宫。只有吃饭的时候,顾让才会被顾敛从那张躺椅上叫下来,吃完饭后立即躺回去。沈禾修曾一度怀疑顾让长在了躺椅上。 沈禾修除夕时没来宫里参加宫宴,因此对顾让的印象就是一位安静文弱、有些怯生的公主。 但他刚刚听完两个人的对话,隐隐意识到顾敛似乎很习惯同顾让商量事情,甚至于以顾让的意见为主。 怪不得他爹在他入宫前,要他留心六公主。他原以为只是出于对五皇子同胞妹妹的照拂,他爹才这么嘱咐他。现在想来,恐怕还有深思的余地。 如果沈禾修知道顾让打伤顾谦的事,恐怕更会大吃一惊。 兄妹相残,放在皇家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说出去到底不好听。这事被崇文帝轻描淡写地盖了过去,没几个人知道。 …… 顾让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当天夜里就溜进了华春宫。 贤贵妃虽被贬为嫔妾,但由于当时顾谦还卧床修养,崇文帝也就默许她暂不搬离华春宫,没想到顾谦刚痊愈没多久,贤贵妃就被人发现自缢在寝宫里。 可笑的是,贤贵妃死后,崇文帝念着旧情,又将她重新抬回了贵妃位,并宣布礼葬。 这会儿贤贵妃的棺椁还停在华春宫偏殿,明日一早就会被运走。 顾让摸进去的时候,偏殿里还守着两名太监,顾让就直接把他们敲晕了。 她来到贤贵妃的棺椁边上,沿棺盖摸了摸。 还好,没钉上。 她将棺盖推到一边,临落地的时候抬脚挡了挡,棺盖被轻轻地靠在馆身上。 贤贵妃的尸体已经开始软化了,尸斑明显,散发出一股腐败的臭味。 顾让稍屏气,俯下身查看贤贵妃的尸身。 她仪容整洁,看得出来死后被人特地整理过。 顾让将她身上的衣服解开,从头到尾细细检查了一番。发现浑身上下只有脖颈处有淤痕,再无伤处。捏着她的手看了看,指缝干干净净。撑开她的嘴,见唇舌也是正常的颜色,未泛青黑,可以排除中毒的可能性。 顾让凑近了一点,抬起贤贵妃的下颌,盯着那道淤痕瞧。淤痕很粗,果然,是两道淤痕重合在一起形成的。 她没有在她身上发现明显的挣扎痕迹。要么贤贵妃当时是失去意识后被勒死,要么就是对勒死她的人没有防备,来不及反应就丧命了。如果是后者,凶手有很大可能就是宫中的人。 她将贤贵妃的尸身和棺椁恢复原样,想了想,又到贤贵妃的寝宫看了看,可惜应该也被宫人收拾过,看不出什么。 回去的时候,为了避人耳目,顾让选了一条较少人走的路。 经过北隶府的时候,顾让忽然想起来铃铛的事,下意识抬头往北隶府上方扫了一眼。 有抹微光从视线里一闪而过,顾让的脚步一顿,眯起眼盯着那个点看。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是一个琉璃铃铛,高高地悬在树梢上,微微摇晃着,反射出一点月光。 顾让:“……” 完了。 她这段时间躺得太舒服,完全没想起来铃铛的事。 铃铛应该是今天刚挂上去的……吧? 顾让犹豫了一下,绕到角落翻身进了北隶府。 她先去了赵开的书房,发现书房是黑着的后,去了卧房。 不巧,卧房也是黑着的。 顾让其实是舒了一口气的。 应该是睡了。 那她明日再来找他吧。 明天就说她刚看见铃铛好了。 顾让打定了主意,便转身欲走。 “吱呀。”身后的房门忽的打开,声音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戚风,这么晚了你在外头瞎晃什么?”低哑慵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顾让被抓了个正着,只好转过身,面上淡淡:“吵醒你了?” 赵开只穿着身亵衣,披了件外袍,睡眼惺忪,瞧着是刚从睡梦中醒来,闻言眼睛一下睁开了,看向顾让。 顾让和他对上眼。 赵开的表情一下就变得有些奇异。 戚风还没睡下,听见声响就打开偏房门出来:“主子,有何……”吩咐。 他一见是顾让来了,默默咽下后面两个字。 赵开拉了拉外袍,倚到门框上:“六公主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啊。” 顾让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又别扭了。 她道:“我看见了铃铛。” 一提到铃铛,赵开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压不住:“我还当是什么大事,没关系,左右不过一颗铃铛,有什么重要的。想来当时也不过是个玩笑话,偏我傻乎乎的当了真,一挂就是好几日。今晚这事是我的疏忽,想着你不会来了,也就懒得取下来,深夜打扰到你是我的不是。戚风,去,把铃铛拿下来,以后别挂了。” 他话里的委屈都快溢出来了。顾让上前一步,有些心虚:“抱歉,我……” 赵开一副我看你怎么解释的表情。 戚风看看他,又看看顾让,默默收回了方才跨出一步的脚。 “我确实一时忘了。” 赵开一滞,随即冷哼一声,就要往屋内走,眼角余光却一直瞥着顾让。 “赵开。”顾让叫住他,抿唇道,“我以后不会了。” 赵开斜她一眼:“我还能相信你的承诺吗?” 闹别扭的赵开实在难搞,顾让犹豫片刻,低声道:“要哄你吗?” 赵开又是一滞:“什么?” 顾让抬头看着他,认真重复了一遍:“要我哄你吗?” 赵开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回过神来后眼神有些飘忽:“不、不用,我也没生气……” 顾让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戚风哀叹一声,默默退回房里重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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