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帝看罢,久久静默。 底下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只见崇文帝无言地看着手上的丝帛,脸色青红交接,一变再变。 在皇后的角度,能看见崇文帝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嘴唇颤抖,眼眶泛红,竟是当众失态。 良久,他闭了闭眼,一手撑额,似是想要平静下来,却未能如愿。 他一把将案上的酒樽玉盘通通扫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掌印太监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息怒!” 皇后见状,柳眉紧蹙,起身要走到崇文帝身边,“陛下……” “……坐在那。”崇文帝沙哑出声,他深喘了一下,低头看着底下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顾让,“……让儿,你把头抬起来。” 顾让抬起头,似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像……太像了…… 脸像……看着他的眼神,也同宛兮一模一样…… 崇文帝紧紧攥着丝帛。这是宛兮留给他的女儿,可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你……你上前来。” 顾让迟疑地看着他,崇文帝招招手,柔声道:“来,过来让父皇看看你。” 顾让犹豫着起身,却因跪久了踉跄了一下。 “慢点。”崇文帝见状,忙道,“曹禄,去把让儿扶上来。” 他的态度大转变,让所有人都为之惊诧。 贤贵妃坐在底下,拧着帕子,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崇文帝刚刚看了什么?为什么对顾让的态度变得这么奇怪? 顾嘉善一头雾水,她刚刚被那支突然出现的箭吓得够呛,眼角余光只瞥到一道光从耳侧擦了过去,紧接着顾让就被叫了出去,现在崇文帝又这般变化无常,实在令人费解。 她扭头看向顾敛,想问顾敛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上方崇文帝道:“敛敛,你也上前来。” 敛敛? 父皇怎么一夕之间跟换了个人似的,叫得这么亲昵? 崇文帝命太监搬来椅子让二人坐下,缓声问道:“让儿,怎么刚才用了这块玉?” 顾让默了默:“儿臣见父皇有危险,一时情急,便下意识拽了顺手之物。”她顿了一下,“儿臣自知不该留下此枚玉佩,甘愿受罚,但父皇可否将它还我。” 崇文帝闻言心下一酸:“你做的很好,父皇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他拉过二人的手,细细打量着,见二人皆身形消瘦,脸色发白,不由懊恼不已,正想着日后定要好好补偿二人,却听曹禄惊呼一声。 “六公主,您的背!” 他这话引得其他二人都齐齐向顾让的后背看去。 顾敛脸色一变,直接上手碰了一下,再放下手来,只见满手心的猩红粘腻。 他焦急脱口:“怎么还没好?” 崇文帝见他满手鲜血,一愣,直接起身绕到顾让背后,便见衣衫之下晕开斑驳血迹,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他一急:“怎么回事?” “父皇,我无碍。”顾让镇定道。 “这叫无碍?”崇文帝心疼而无奈,“让儿,你同父皇说实话。” 顾让静了一瞬,含糊其辞:“前几日受了伤,许是方才扔玉时扯到了。” 崇文帝一愣,方才他心绪大乱,闻言才想起几日前因为顾谦的事他刚责罚过顾让。而顾让却丝毫不计较,不仅忍着伤痛救他,还因此毁坏了她娘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思及此,他又不免想到顾敛那篇字字珠玑的文章,想到贤贵妃和顾谦的种种行径。 崇文帝只觉得对不起宛兮,宛兮留给他的一双儿女,女儿孝顺,儿子聪慧,却差点被他毁了。 他心下后悔,更感愧疚。 “你受苦了,是父皇糊涂了。”崇文帝转头吩咐曹禄,“带让儿和敛敛下去好好休息,尽心伺候着,去叫太医院院使给让儿治伤。” 众人沉默,太极殿内十分安静,崇文帝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传入了众人耳中。 顾嘉善从头到尾都是懵着的,但她不傻,能看出现下情形对顾让有利。她想起那碗蛋花汤和甜甜的炸馒头片,看了对面始终端庄的兰妃一眼,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大着胆子出声:“父皇,依儿臣看,您还是请陈太医去看六妹吧。” 她话一出,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身上。 崇文帝:“哦?为何?” 顾嘉善无视兰妃警告的眼神,硬着头皮道:“五弟和六妹的伤病一向都是陈太医负责的。前几日六妹受伤,儿臣差人去请太医,结果除了陈太医外,其他太医都恰去华春宫给三皇兄诊病了呢。因此儿臣才向您举荐陈太医,想必他对六妹的伤势更为熟悉。”她说的受伤,自然是指顾让受杖刑那次。 顾嘉善年纪小,头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言,两只小手绞在一起,声音都有些发颤。 顾让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眼中诧异一闪而过,实在没想到顾嘉善能为她做到这份上,在情势尚不分明的时候,不惜冒着得罪贵妃的风险当众维护她。 崇文帝哪里还听不明白,看了底下埋着头的贤贵妃一眼,压下怒气,坐回龙椅上,冷笑一声,道:“罢了,此次众爱卿都在,朕也不等下次朝会了,刚好借着宫宴宣布一些事情。” 他话头一转:“曹禄,先扶五皇子和六公主到内殿休息。” 此话一出,便是彻底承认了顾敛顾让的身份,摘了从前二人头上朦胧的污名了。 “六公主顾让,孝敬恭顺,勇气可嘉,救驾有功,五皇子顾敛,性资敏慧,知书明理,温文敦厚,赐锦缎千匹,黄金百两,珠玉十箱。四公主嘉善,蕙质兰心,爱护弟妹,赐锦缎百匹,白银百两。 “贤贵妃褊狭善妒,行为不端,褫夺封号,废除妃位,降为嫔妾。三皇子顾谦顽劣不堪,欺辱幼弟,罚以禁闭三月。” 这一大段话直接把底下大臣都砸懵了。 发生了什么? 这还没完。 “陈盛邈妙手仁心,擢升为太医院佐院判。” 竟是连升两品,仅次于院使之下。 陈太医一听还有还有自己,连忙出列跪下谢恩:“微臣叩谢陛下。” “免礼,你现在就去内殿给六公主诊治。” “是。”陈太医忙不迭应了,被内侍太监引着去了内殿。 崇文帝接着道:“沈爱卿。” “微臣在。” “朕记得你的嫡子年岁与五皇子相近,开春后便入宫给五皇子当伴读吧。” 皇子一般都是有朝臣之子作为伴读的,比如顾谦的伴读就是门下侍中之子,只是崇文帝以往刻意忽略洗萃宫一宫,便没有给顾敛安排。此刻他已知晓当年杨嫔的背叛是不得已为之,自是恨不得将之前欠缺的统统补上。 沈建白作为尚书令,身兼宰相之位,其嫡子给顾敛作伴,自是够得上的。 沈相一愣:“是,微臣遵旨。” 这一遭下来,崇文帝也乏了,他心里还惦记着顾让的伤势,起身一甩袖便走了。 “今日宫宴便到此吧。” “臣等恭送陛下。” 崇文帝走后,妃嫔皇子们也陆陆续续地起身回宫,众臣三三两两地往殿外走,低声讨论着崇文帝方才一系列诏令的用意。 顾嘉善心还噗噗跳着,想找顾让说说话。可能因为小时候的经历,顾让总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可顾让早就被曹禄带走了。 她有些泄气,余光瞥到姜索阳正起身往太极殿大门走。 顾嘉善抬脚追上去:“索阳哥哥!” 姜索阳停下脚步看她,皱了皱眉把顾嘉善带到一边。 “我……”顾嘉善吞吞吐吐,看着姜索阳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了半天没说出个究竟来。 对于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而言,刚刚的言行实在太大胆了,她此刻升起些后怕来,不想回宫面对兰妃的苛责,只想找人说说话。 可姜索阳此刻面容严肃,不像往常一般带着阳光爽朗的笑。她又有些犹豫了。 姜索阳皱着眉:“公主,你那六妹妹我瞧着不简单。能徒手用玉把箭击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他和顾嘉善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知道她虽然平日娇纵,但本性天真纯良。他怕她被有心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啊?”顾嘉善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磕磕巴巴道,“可是……顾让她本来就很厉害啊……” 姜索阳:“……” 他无奈道:“公主,在那样的情况下,我都不一定有把握将箭拦下,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公主,为什么会这些?而且为什么刚刚好是那枚玉?为什么崇文帝刚刚好就发现了里面的东西?那上面写了什么?为什么崇文帝看了之后态度大变? 顷刻间,顾让和顾敛在宫中的地位就完全变了。 甚至于,影响到了朝堂的势力分布。 沈相在朝中位高权重,崇文帝却让他的嫡子给顾敛作伴读,无异于将沈家同顾敛捆绑在一起。 要说这其中没有那位六公主的手笔,姜索阳是不信的。他瞄了一眼一脸懵懂的顾嘉善,觉得和她说了她也未必听得懂。 果不其然,顾嘉善的重点仍是偏的:“啊……那顾让岂不是比你还厉害……” 姜索阳:“……” 他此刻很想知道,顾让给这位天真的小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 姜索阳欲言又止,他本想劝顾嘉善离顾让兄妹二人远一些,但转念一想,或许对顾嘉善而言,接触顾让和顾敛是一件好事。 最起码按崇文帝目前的态度,是这样。 这位天真的小公主摇着他的衣袖,脸上惴惴不安:“索阳哥哥,我刚刚是不是不应该……” 姜索阳哄她:“没有,公主刚刚很勇敢。再说,陛下不也赏赐你了吗?” “那我、我算是保护了我的五弟和六妹吗?” 姜索阳一愣,没想到她是这样想的,有些动容:“嗯。”只希望那两位对得起顾嘉善的一片真心吧。 顾嘉善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 贤贵妃呆愣地坐在原地,脸色苍白。 怎么会这样?崇文帝为什么要那样对她和顾谦? 他知道了什么? 贤贵妃忽的想起来顾让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杨嫔已故去很久了。 她猛然惊醒,忽然明白顾让真正想说什么。 是啊,杨嫔已经死了很久了。当年和那件事有关的人、物通通消失的一干二净,独独除了顾让和顾敛。在这样的情况下,顾让再拿出一些东西,对当年那件事换个说法,谁能反驳她?谁能质疑她?除了皇帝,谁都不行。可是崇文帝明显对顾让深信不疑。 可顾让为什么能知道当年的事? 难道真的是凑巧吗?不……不可能……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贤贵妃头痛欲裂,再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可笑她半生都在宫中浮沉,踩着无数尸体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临到头却栽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 她一步步,无意识地,走进了顾让早就设好的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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