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瓷本就没耐心相劝这等缠绵之事,她性子冷淡,即便是得知沈豫早有了妻室,也不觉有甚好气的。世间男子诸多,她堂堂世家嫡女,怎会找不到合心意的亲事。 “他既无意,你又何苦痴等。” 芸娘眼哭得又红又肿,用力吸着鼻翼,“柳姑娘天之骄女,想要什么样的男子都有,从不珍惜,自然不知遇到心仪之人是何模样。” 一路上,芸娘都是温温柔柔,细声细语,鲜少反驳过她,不料想这头一遭是因为那个男人。 心仪之人? 扪心自问,柳素瓷确实从未想过。 芸娘心绪尚未平复,柳素瓷让她一人静静,自己下了楼。 许是知有霍钊在,她想跑也跑不了,芸娘没拦着。 女奴已经离开了,那男人双腿叉开,懒散地靠着长凳,自顾握壶斟酒。那只手匀称修长,棱骨分明,隐约可见手背凸起的青筋脉络。 难不成芸娘是叫这男人的皮相蛊惑,这般阔气硬朗的相貌,在上京确实不可多见。 衣袂轻摆,眼前施施然落下一女子身影。 霍钊掀起眼,黑目如漆。 柳素瓷指腹敲着案沿儿,不避不躲地回视他,“你是故意的。” 故意让芸娘看到方才的情形。 她顿了稍许,纤细的手指卷起一缕发丝,“不过也说不准你有那个心思。” 霍钊看着她,须臾好笑道:“我有哪个心思?” 他眼目漆漆,零星笑意在其中,戏谑凉薄。 柳素瓷脸色冷淡下来,这男人不仅唇舌厉害,脸皮更厚。 那只手掌很大,把玩着瓷白的玉盏,几分漫不经心,柳素瓷低眼,看见了他掌心的一道短疤,泛出白肉,不仔细去看,并不能看出来。 她记得,他的眉心也有一道。 想来不稀奇,这男人习惯握鞭挎刀,不是常年与军戎为伍,就是走在刀尖上,不知有多少仇家。 “你自己的心思,我怎会知晓?”柳素瓷偏不上他的路子,撇开眼,看向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曲儿。 霍钊放下把玩的杯盏,指腹抹了把唇,大大咧咧地靠回椅背上,“我以为你会趁机再奚落我一番。” 台上唱的是一曲《凤栖梧》,去岁宫宴,柳素瓷听过一回,依旧是男男女女悲欢相爱的戏码,没新意,但宅府的命妇们爱看。 她道:“比不过阁下滚刀肉似的脸皮。” 这句话已经想说很久了,方才的憋闷因着这句消散开,眉眼不觉温和,染上得意。 霍钊黑眸落在她雪白的侧脸上,那抹唇瓣张张合合,武上比不过,非要过过嘴瘾,也不怕吃亏。 他牵起唇,似笑非笑。 她听着戏,一无所觉。 …… 到了夕食,芸娘一双眼肿成了核桃,小七过来叫人吃饭,芸娘没应声,柳素瓷掩上门,随便扯了个谎应付过去。 芸娘不在,柳素瓷挨着小七,小七人懂事,时不时照顾着柳素瓷,夹上两箸离远的青菜。 男人们吃相不讲究,三两口就吞下一碗面条。 吕金子大手捧着碗,嘿嘿一笑,“楼下那奴盘靓条顺,兔子大得快颠出来,三哥怎么没让人留下?” 道空嘘嘘堵他,“十娘要知道你这德行,不打得你回不了门。” 当一众人的面,吕金子脸涨成了猪肝色,“你懂屁,我是替三哥想,三哥能打得突厥屁滚尿流,内院没个婆娘操持咋行。” 柳素瓷装作不经意,左右看上一眼。 这是她一路过来,第一次听到他们提及身世。 元昭以中原为首,北突厥最是虎视眈眈,这伙人带她一路向北,想必是要去边关之地。自大将军通敌卖国抄家问斩,朝中已无虎将可御北突厥,大胡子竟说这男人能打得突厥屁滚尿流,可她怎不知北疆还有这般人物。竟是她想错了?这些人并非亡命匪徒。 柳素瓷心中疑窦丛生,掩饰地垂下眼,咀嚼碗里的几片菜叶。 吕金子锲而不舍,“这么多年不见三哥又婆娘伺候,行军打仗,没个娘们解乏……” “金子哥尝尝烤羊腿。”小七没等大当家发话,自觉拽了根肥嫩的羊腿放到吕金子碗里,拼命挤眉弄眼,吕金子看见柳素瓷,才想起正事,又觑觑大当家脸色,九尺高的汉子,竟局促地搓了搓手,忙把羊腿递过去,“三哥,吃酒……不,吃肉……” 霍钊自顾倒了酒,让他坐。 吕金子摸不透大当家怎个意思,干巴巴地坐下来,连羊肉都没了滋味。 饭毕,柳素瓷去厨房拿了一碟粥,端回了二楼雅间。 芸娘已经恢复如常,除却红肿的眼圈,看不出什么。 她拿起调羹,搅动碗里的白粥,歉意道:“让柳姑娘见笑了。” 柳素瓷道:“无妨。” 她闲来无事,见笸箩里放着一个暗色的香囊,拿到手中,仔细看过才发现这香囊是上好的绸料,触之清凉,隽秀着祥云暗纹,不知添了什么香料,不甜腻,清淡扑鼻,是用了一番心思。 正欲细看,眼前一只手将香囊抽走了。 柳素瓷抬眼,看见芸娘将香囊塞到了怀中,“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柳姑娘别看了。” “送给他的?”柳素瓷直白地问。 她这么一问,芸娘止住的泪水簌簌坠了下来。柳素瓷想到大胡子那句,倒瞧不出来,那男人行事虽浪荡,竟不喜女子,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痼疾。她犹豫要不要将此事告诉芸娘,见那泪珠子越来越多,止住了话头,罢了,她本也不喜插手旁人的事。 …… 休整一夜,翌日男人们早早起了,柳素瓷近天亮才睡下,听见芸娘唤她,细眉颦颦,怀中抱着引枕,几缕碎发梳在两鬓,有些不悦。 芸娘见这模样,忍不住想笑,与柳姑娘同处久了,便能觉出这位贵女与世家小姐的不同,骄纵是有的,却要强得厉害,吃不得苦也不会告饶一句。她当作没看到,把换的衣裳放到榻边,“柳姑娘若困顿,上了马车也是能睡的。” 马上哪有在榻上舒坦。 柳素瓷绷住脸,没吭声。 芸娘忍笑出了屋。 门外,男人脊背微弓,手臂撑住凭栏,闻声回看一眼,朝里侧侧下巴,“没醒?” 芸娘笑意没落下,“昨夜我就听柳姑娘辗转反侧,当是难眠,一夜未睡好。” 霍钊一笑,“让她不用等郭净,人来不了了。” 门闸一动,很快遮掩过去,隐约瞧见一抹窈窕身影。霍钊瞥过眼,叉腰站直身,“躲着有意思?” 芸娘错愕地回头,那扇门打开,里面的女子穿戴整齐,唯独那如瀑的乌发垂散在肩头,眼下有倦怠困意,眸子却雪亮有神,“谁躲了。” 他像专门等这句话似的,眼底幽幽,“嗯,你推门玩儿呢。” 柳素瓷:“……” 她翻了个白眼,“砰”地关紧了门闸。 那扇门一关,女子窈窕身影随之掩去,霍钊淡淡提唇,对芸娘叮嘱几句,阔步下了楼。 …… 行程加紧,整日几乎都是在马车中度过,深夜才找客舍歇脚,若无客舍,几人天为被地为席,升上篝火,窝在一处。 柳素瓷拿出随身带着的荷包,细数里面的石子,不知不觉间,竟过去了小半月。 “柳姐姐,尝尝这新鲜的果子!” 小七从林处飞奔而来,怀里抱着个大布兜,装了五六个青涩的脆果。他先分给了霍钊,紧接着就往柳素瓷手里塞了两个,剩下才分给别人。 过了小半月,霜雪消融,树枝抽芽,已是近了春日。 柳素瓷用帕子仔细擦干净了覆在果皮上的尘土,低头咬了一口,果子并不酸涩,甜脆多汁,倒是解渴。 “我这还有一个。”小七凑到她身边,从怀里拿出一个嫩红的,做贼似的往她手里塞,“柳姐姐快拿着,别让旁人瞧见,我可连三哥都没给。” 柳素瓷低眼,果子热乎乎地坐在她手中,鲜红软嫩,这时节可不多见。 “我不饿,你吃吧。” 没等小七回应,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裙离开了。 小七“诶”了两声,瞅着那果子,嘴里也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 柳素瓷坐得久了,环视一圈没看见芸娘。 天高水阔,此处濒临一条浅滩,河水澄澈见底,马睢踏在里面,不时喷出几声响鼻嘶鸣,向远望,落日云霞倒映出波光粼粼的倩影,纯粹明艳。 这一路的景象,都是她在上京时不曾见过的。 马睢踏在水中,男人握着半臂长的刷子,卸了辔鞍,正在为马睢刷毛。他除了乌皂靴,戎服的裤腿卷到膝上,也不嫌冷,两只脚掌踏在水里,小腿线条流畅,肌肉劲实,隐约可见乌黑的毛发。再往上,他手拍着马背,那性子本是极烈的马儿在他手中变得乖柔无比,温顺地贴着主人的掌心,任由长刷刷过背腹鬃毛。 柳素瓷只看过一眼,就移开了。 沉碎的灿金撒过水面,不知经了什么波动,骤然破裂。 一只羽箭,撕裂空气,直冲她的面门,柳素瓷呼吸凝紧,来不及思绪,腰身倏忽被一道大力托住,男人下颌绷紧,低头看她,黑目精锐如锋,似是确认她无事,对小七那处迅速道:“上马,到前面碰头!” 下一刻,天旋地转间,柳素瓷就被扔上了马背,腰臀颠得生疼,背后就是那男人,他动作利落,策马振缰,转瞬就离了那条浅滩。 她回眼去问,“那些是什么人?” 夕阳的余晖退下山腰,微亮的光线中,只见几个蒙着黑面的男人,手持长弓,振缰追击。 看来方才是没吓到,这节骨眼儿上还有胆子去问。 霍钊提了提唇线,两臂有意将她护紧,远远看,男人身形高大,倒瞧不出前面坐的女子。 “仇人。”他抿唇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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