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瓷清醒时,听见羊肉杂汤的叫卖声。已是翌日清晨,她揉揉发疼的脖颈,眼眸愈冷,兀自咬了咬唇,心道待他日回了上京,定要这两人好看! “柳姑娘醒了。”芸娘端着饭菜入内。 这几日赶路辛苦,早食没用在客舍,霍钊点了张贺小七去西坊市的徐记铺子买了几道招牌菜,回锅肉、玉紫糕、荷叶烙饼……加两壶烧酿。 “饭菜热着,姑娘快趁热吃吧。”芸娘摆了几小碟,徐记铺子说是铺子,实则是徐州最有名的酒楼,常有商旅得了闲去里面吃酒。 柳素瓷看着那几道菜,才觉腹中确实饥饿了。 二楼客舍开了槅窗,往下一览便能看见羊肉杂汤的铺子。 芸娘心细妥帖,给了跑堂的几两银钱,让人烧了热水送进来。 她进进出出地忙着,内室隔上一道屏风,里面放了浴桶,跑堂的得了银钱,卖力地提进来热水。 “我等在外面,柳姑娘有事就唤我一声。” 芸娘说过出了屋。 …… 国公府之时,柳素瓷不喜人多伺候,沐浴梳洗都只留贴身的婢女。侍从虽少,汤池澡豆,却无一不精致。如今没人服侍,反而不自在。 她这身衣裳是昨日换的五娘旧衣,洗得干净,但过于肥大,腰上扎两圈布条才堪堪系紧。除了外衫,里衣,跨入浴桶中,水浪徐徐,映出女子如若芙蕖的面颊。 柳素瓷一手拨动着温水,另一手拿起玉瓢,浇动肩膀脊背。案上放着两粒澡豆,非上京所用千金一颗的上乘,寻常之物,倒也可用。 马车落入泥沼,一经用物都需重新置办。一旁的梨木架上搭着干净的大巾、衣裳,架下一双镶嵌玉珠的绣鞋,鞋面勾描着翠羽。 门外有人走动,隔一道屏风,一扇横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哗啦一道水声,柳素瓷起身,正对着一人高的铜镜,映出女子姣好的玉。亻本。 她湿着头发,拿起大巾擦身,芸娘的声音从外传来,“柳姑娘可更衣了?” 柳素瓷换了襦裙,样式非上京时兴,倒能看得过去,比此前穿得好上许多,细腰微收,两袖宽大飘逸,绣着大团大团的娇艳海棠,娟秀的银丝将这分艳丽压下,多了几许清冷。 她对镜看过看过,乌黑的长发垂直肩头,一张脸素白干净,转身出去开门。 “有事?”柳素瓷抬眼。 男人戎服革带,正抱臂斜倚着凭栏站着,姿态闲散,闻见开门声,一双眼自楼下看回来,打量过一番,黑目稍顿,定在了她的脸上。 湿漉的长发殷染在肩头,隐隐露出月白的里衣。柳素瓷看向霍钊的眼眸很冷,启唇又问了一回,“有事?” 红唇张合,露出雪白的皓齿。 沐浴过,那一身风尘洗去了,更显得世家清贵。 霍钊道:“晌午出城,有什么要置办的让小七去采买。” 这人不由分说抓走她时也没问过自己要随身带去什么,心中微嘁,瞟了他一眼,“不必了。” 门掩上,霍钊早知是这么个结果,扯扯嘴角,与芸娘说一句,便下了楼。 芸娘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身姿伟岸,步伐矫健利落,再回看掩紧的屋门,眼眸不禁暗下来,这等小事何须三哥亲自来说,总觉三哥与柳姑娘之间并非这般简简单单的渊源。 …… 柳素瓷坐在榻上,握着布巾慢慢拭发。 已经进徐州城了,她眼光出神,在想肃宁客舍那件事。若她没记错,徐州州牧是去岁被贬出京的户部尚书郭净,其人与定国公府私交虽谈不上亲密,但郭净贬谪之初,父亲曾上奏折子为其说话。有个中缘由,料想她前去相求,郭净也会相助一二。 “出了徐州城,剩下的路就不是好走了,柳姑娘当真不要置办些物什?”芸娘走进来,笑着问她。 柳素瓷眼眸低了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忽抬了起来,看向芸娘,“我可否一同去?” 芸娘诧异,抿了抿唇,“柳姑娘不妨列张单子,交由小七。” “既然如此,不去也罢。”柳素瓷低下眼。 世家贵女都是不好伺候的,芸娘不知上京其他高门如何,只是觉得定国公府嫡女与传闻中不同,连日风餐露宿,与府中锦衣玉食相差甚远,但柳姑娘除去对劫走一事耿耿于怀,从未抱怨过一句。这是头一回,她露出不虞的神色。 芸娘心软,不禁想柳姑娘跟着他们本就受罪了,何况是他们无礼在先。这般想来心中愈发愧疚,却也不能顺口答应了她,便道:“不如我去问一声三哥吧。” 柳素瓷这才有了动静,不只是应了还是没应,芸娘出了屋。 跑堂的往楼下提浴桶中的水,直到芸娘没了人影,她招手让跑堂的过来,将手腕的玉镯褪了,塞到他手里。 片刻,芸娘回来,手中捧着遮面的帷帽,“三哥说姑娘想要出去,须得戴上这个。” 柳素瓷眼眸掠了瞬,接到手里。 帷帽的白纱遮到她胸前,将面目全都掩盖住了,隐隐约约看出是女子的模样。 她抬手推开门,小七换了身湖蓝的短袍,露出一楼大白牙,“柳姐姐,你出来了。” 除了那身灰扑扑的戎服,这身衣裳显得精神了些,更像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郎。 柳素瓷瞧他还算顺眼,勉强点了点头。 三番四次地打晕她,小七险些以为柳姐姐不理自己,好在他为人讨巧,柳姐姐还愿意搭理他。人就讲究眼缘,小七见到柳素瓷的第一眼,便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姐姐亲切,即便她性子冷,小七还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此次本是小七和张贺采买,但因多了柳素瓷,怕两人办不好事,霍钊便亲自跟着。同为女子,芸娘通行多了便利,自行两人变成了四人。道空性子懒散,最不喜去市井讨价还价,比之更愿意躲在屋里安寝。 四人未骑马,柳素瓷和芸娘走在前,隔几步路,霍钊带着小七走在后面。 柳素瓷本是没什么要买,她左看看右看看,挑中了一家胭脂铺子。铺面不大,她走进去,随手捡了一盒。香料浓重,是为下等,比不上京城的会安坊。 铺子里多为女客,男子不便入内,霍钊倚着门框等在外面,剑眉星目,一身凛冽的玄服十足肃杀之气,来往行人瞧上一眼,只躲得远远的,不敢多看。 等了好一会儿,人还未出来。小七耐不住性子,“三哥,一盒胭脂不都是红的,柳姐姐怎么挑了这么久?” 哪是挑的久,分明是故意让他等着。 他牵牵唇,“进去看看。” 三哥从未踏足过这种地方,小七哑然一惊。 外面看铺面不大,实则内分两层,除去胭脂,还有玉簪耳铛,绸缎布匹。 柳素瓷站在半人高的红木架前,架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耳铛玉环。 芸娘陪在她身侧,女子挑上这些东西就不觉过得许久了。幼时家境贫寒,靠兄长将她养大,芸娘自幼懂事,温饱才将勉强,从不会去索要新衣服饰,现下见了这些,不免多看上两眼。 民间的手艺要比宫中匠人差上些许,不过胜在小巧精致。 柳素瓷挑中了一对儿紫绫罗的玉兔耳铛。 掌柜的见她有意,立马道:“姑娘好眼力,这对儿玉兔耳铛卖得最好,姑娘手中已是最后一对儿了。” 她抿抿唇,“既是旁人都有了,那我便不要了。” 掌柜的哑声,擦了擦脖颈的汗,往常他说这些都没甚错处,姑娘们都是旁人有自己必然要有的,怎么偏就眼前的这个姑娘与众不同。 “噗嗤——” 几人回头,见两个男人掀帘而入。 小七笑道:“我瞧着这对儿玉兰很衬柳姐姐,柳姐姐不如买下这个?” 他说着,取下那对儿流朱玉兰耳铛递到柳素瓷手里。 玉兰不如玉兔精巧,却清丽脱俗,独有一番高洁。 掌柜的怕多说多错,观察着眼色,好半晌未见说什么,听后面的男人从善如流道:“就这个了。” “你出钱?”柳素瓷未回眼去看,不轻不重开口,“你出钱我便不要了。” 霍钊笑一声,小七会意,豪爽道:“三哥哪有钱啊,钱都在我这,我买给柳姐姐!” 小七又问芸娘买什么,芸娘摇摇头,说自己不缺饰物。几人便出门离去,芸娘看着前面男人未多言语,转身出门的背影,默默低下头。 她还是想让他买给自己的,但他从未有过那个意思。 …… 之后几人买了马车,行路干粮,衣物细软……置办妥当,回客舍已快到了晌午。 柳素瓷进屋,摘了帷帽,她走到窗边,一手推开槅窗,楼下有阵阵羊肉杂汤的叫卖,不多时,一行侍卫护着一辆马车朝着客舍处缓缓驶近,她眼眸轻动,忽听外面急促的敲门声,“柳姑娘,快开开门,三哥说了即刻起行!” 门闸掩紧,抵着长案桌凳,柳素瓷盯着那砰砰晃动的门扇攥紧了手,在霍钊将门撞开之前,柳素瓷握住窗格,朝羊肉杂汤的铺棚纵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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