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柳素瓷再无睡意。 她在想当初同窗的少年。那人祖上徐州高氏,也是一方豪奢,后迁到上京在朝为官。他父亲是朝中虎将,不怪乎会到山中进学,专习奇门遁甲,机关谋略。只是不久后,那少年再未来过,先生提之悲痛惋惜,听闻是他父亲通敌卖国,圣上大怒,命大理寺抄家,致使高氏一族男丁流放,女子发卖。但柳素瓷不信教养出那样举觞白眼望青天少年的护国将军,竟会做出通敌卖国之事。 她垂下眼睫,过了数载,旧事已矣,昔人如斯,又有谁会记得那个曾是人间第一流的少年。 芸娘仰面不知在对外面说些什么,侧窗的帘子挑开一半,透进徐徐的凉风。 …… 积雪覆山,填平了路上连绵的壕沟,掩盖住坑洼泥泞。马车行驶得并不稳当,倏然一顿,车身迅速下陷,只听马声嘶鸣,套着马匹的车厢登时掉进了沟里,卡住半个车轮。 三人坐在里面也不好受,身子歪七扭八,小七成了肉垫,四仰八叉地铺在下面。 “三哥,车轮陷进去了!” 柳素瓷揉揉发痛手腕,想坐起身,那马车又剧烈得晃了下,她听见外面男人高声:“别乱动!” 小七摔得头晕眼花,垫在下面龇牙咧嘴,芸娘闻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轻声询问两人的情况。小七忍着疼,嘻嘻哈哈地回了句,“没事。”柳素瓷掩住了破皮出血的手腕,“我也无事。” 马车侧翻,众人始料未及。 积雪下,泥泞的土壤慢慢显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三哥,是软土。”吕金子伸手一指,那软土仿若吃人的凶兽,吞噬着仰躺挣扎的骏马和侧翻的马车。 吕金子扯缰,马蹄在坚硬的土地上踏来踏去,挠头琢磨,“三哥,这可咋办?” 道空敛起吊儿郎当的神色,沉思起来,摇摇头,“越陷越深,不好办。” “那就干看着?”吕金子扯着嗓门嚷嚷。 “你小点声。”道空眼白他,“就会大喊大叫的莽夫!” “你说谁是莽夫?”吕金子抡起拳头就要朝道空比划。 “行了!”霍钊一手压刀,黑目沉沉。 张贺给两人使了个眼色,吕金子撇撇嘴,不跟臭道士计较,立马跑到霍钊跟前,找主心骨似的,“三哥,咋办?” 霍钊眯起眼,向四周环视一圈,看见山坡下几棵粗壮的枯树,振缰打马,只见马蹄踏雪,转眼间一人一马已在数里之外。 枯树森森,霍钊选中一棵扁平中长的树干,两手握住刀柄,手起刀落。刀尖向下一挑,那根树杈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回了他手中。 霍钊砍了三支,扔给三人。 马睢深陷在泥潭里,四蹄挣扎,拖拽着车厢越陷越深。 吕金子朝里面喊一声,“七儿,把帘子扯了,爬出来!” 小七“诶”一声,他跟两人商量,“柳姐姐先出去,我垫后。” 柳素瓷压在最上面,她先走,动作最小。 她知其意,伏低下身,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小七一扯帘布,大片地光亮照射进来。柳素瓷下意识眯眼,听那男人叫她,“想什么呢,快出来!” 柳素瓷看他一眼,手压到车门,布缎的袖口陷到泥里,满是乌黑。她没犹豫,腿下用力,一把抓住了套马的缰绳,紧跟着眼底一道黑影,岸上的男人一腿微屈,掖着衣摆,手中的长杆直伸向她,“抓紧。” 杆子是临时砍下的枯木,树皮粗糙,柳素瓷双手抓住,手心好似被磨掉了一层皮。她半个身子都陷到了泥泞里,岸上的男人手背青筋凸起,喊她抓牢,只见他上身后倾,下盘扎稳,劲瘦的腰身骤然抻起,将柳素瓷丛泥泞深沼中生生拖了出来。 那片软土犹如无形的手,抓缚着柳素瓷,上了岸,她伏在地上重重喘息,浑身软绵无力。 脚下是一片积雪,有两道宽大的鞋印,是霍钊方才踩过的。她落在男人怀中,双臂攀着他的绷紧的肩膀,头顶是一阵灼灼的呼吸声。 那呼吸触到她的耳根,柳素瓷眼神微动,倏忽间拂开男人的手,侧身坐到了旁边的雪地上。 她缓下心神,摸了摸脸,才发现泡过的半个身子淤泥斑斑,除却鬓发,竟无一处干净。 “吓傻了?” 霍钊屈膝蹲在她身侧,挡住了大片日光。 入眼,是一双踏雪的乌靴。 柳素瓷偏开视线,一手拄地,正欲借力坐起来,手腕骨缝交响,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右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伤着了?”霍钊察觉她异样,低身拦腰扶住,捏了捏她的手腕,柳素瓷低低吸了口气。 霍钊抹掉她手上的泥,又动了两下,看她一眼,柳素瓷不愿靠他太近,要把手收回来,没等动作,那人扣住她的手臂忽地一拧,那阵钻心的疼愈甚。 “你做什么!”柳素瓷终于忍不住,雪亮的双眸直直瞪向男人。侧脸沾着淤泥,唯独那双眼,似怒似嗔,如盈盈秋水。 她这一路冷着脸,鲜少有如此生动的时候。 霍钊收回手,指腹沾了泥,他毫不在意地在衣摆上蹭了蹭,笑一声,问她:“还疼么?” 柳素瓷不知他在笑什么,戏弄自己很好笑?顺着他的话,下意识动了动胳膊,方才的疼痛好似只是瞬息之事,现下竟能活动自如。 她掀眼,那男人果然在得意地看着她。 柳素瓷不想叫他得意,见芸娘小七已经出来,自顾站起身,朝两人坐着的地方走了过去。 霍钊看着那道冷淡的背影,蹲在原处摸了摸下巴。 道空幽幽地走到跟前,“瞧瞧,把人得罪狠了吧,届时到了郾州,还得哄着人家帮你。” 霍钊拍拍手起身,看他一眼,“你懂个屁。” “得得得,我不懂,你懂。”道空受不了他们这帮粗人,“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定国公这大小姐厉害着,你可治不了。” 道空还有句话没说,不知为何,他竟掐算出两人有宿世因缘,可真是见了鬼了,这俩人分明不对付,看来是他近些日子掐算太多,八卦心太强,才致使能力减退。师父有言天机不可泄露,近些日子是该收收心了,免得坏了名声。 …… 三人沾染了一身的泥泞,马车是不能再坐,细软包裹也随着车厢一同陷进沼泽。这身湿漉粘糊的衣裳穿着实在不好受,小七抱着布包,眼睛锃亮,对着众人献宝似的打开。 吕金子一见到里面的玩意儿,乐呵呵地拍了小七一掌,“还是你小子机灵。” 小七嘿嘿一笑,“三哥说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出门在外算什么都不能缺银子。” 这么一包总抱着也不是回事,霍钊让众人各自分去,小七到柳素瓷跟前停了会儿,求助地看向霍钊,柳素瓷也不等他发话,道:“我不必了。” 几人分好,剩下便是赶路的马匹,此处荒山野岭,到下一县镇少说也要几个时辰。 七人四匹马。 “贺五哥,我跟着你!”小七欢天喜地地跑到张贺马前,最先道。他经过考量,让他跟大当家的,他可不敢,吕金子更别说了,怕是要把他挤到马屁股上。道空平素最爱干净,他一身的泥点子,不知怎么招人嫌弃。 小七不等张贺说话,脚下一蹬,利落地上了马背。 芸娘此时也上了前,看着霍钊欲言又止,“三哥,我想跟着你。” 她说完,好似不好意思,立即低下了头。 众人目光在两人之间移了两回,各自当装傻,摸摸鼻子,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霍钊眼神看向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女子,柳素瓷察觉到他的注视,看了两人一眼,同为女子,她自当明白芸娘的心思,左右她也不愿与那男人同骑一匹马。 …… 道空扯着缰绳,实在忍不住说了句,“柳姑娘不如将外面这层衣裳除了?” 他说这话实在没有礼数,柳素瓷看出他并非有心,而是嫌弃她这身脏衣裳,心中不禁想,分明是你们让她落得这般境地,竟还嫌恶起来。自己穿着也是十分难受。便故意蹭着道空的衣袖,不多时,那雪白的道袍就染上了一层黑泥。 道空无言苦笑,这下算是明白霍钊为何如此不怜香惜玉,都是有仇必报,惹不得的祖宗脾气! 日头西斜,道空算是有良心,把自己披着的道袍脱了,给柳素瓷披着挡风。 那厢霍钊扯着缰绳,夹紧马腹,让吕金子去前面探路。 芸娘缩着身子,不敢靠得太后,却依旧能感受到男人的气息。她脸颊泛出红晕,轻声问,“三哥还记得以前吗?我们三人便是这样一同上山打猎。” 霍钊目视前方,“江逸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你叫我一声三哥,我就会一辈子把你当亲妹妹来疼。” “我若不想当你妹妹呢?”芸娘仰起脸,眼眶里蓄出了泪水,“我不相信你不明白的。” 霍钊脸色冷淡,看不出表情,他又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如何会不明白。 “你年纪尚轻,再过时月,结识的人多了,便知我并非良人。” “可是……” 霍钊低目,眸中幽冷让她心惊,三哥待她一向温和,这是头一遭露出这样的神色,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了,默默垂下了眼。 旁边衣裙轻动,是道空那匹马追了上来,他身前的女子披着宽大的道袍,眉目清淡,即便骑马也坐得端端正正,世家规矩刻到了骨子里。 道空打马领先几步,回头看一眼,忍不住八卦之心,“柳姑娘,你觉芸娘可能成事?” 成什么事,他未明说,两人都看在眼里。 同乘一段路,柳素瓷才觉这道士如此聒噪,随口回:“不成。” “为何?”道空好奇。 柳素瓷瞥一眼后面男女有礼相隔的身影,心道,怎会有人那般无眼,对那么粗鄙的男人上心,遂淡淡开口:“你那三哥一脸薄情相,怕是没有女人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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