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啾啾垂着头,像个真正的小厮那样站在匾额下方,努力把自己抹上碳灰的脸藏在夜幕之中,目送一队带刀差役跨进教坊司的大门。 重金悬赏的榜文已经在街头张贴了好几天。 捕头不住嘴地咒骂着:“这地方都搜第五遍了,鬼知道那个下贱坯子逃到哪儿去了。” 云啾啾在她背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没有吭声,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身价上万。在年幼的时候,就为谢家主夫这个诰命夫郎一句女儿缺少玩伴的话,他的镖头母亲就上赶着把他送进了谢府,甚至没有收一个铜板。 谢家不是什么好去处。 云啾啾在那里见多了大户人家的腌臜事,随着他渐渐长开,更是有人将歹心打在了他身上。不幸中的万幸,云啾啾从未落下在镖局学的本事,一剑便将好色的谢家二小姐捅了个对穿。 剑是从昏睡的谢府护卫处偷来的,如今就藏在他的袖子里,上面的鲜血早就清理干净。 然而仅凭这把剑,云啾啾是闯不出去的。 整个归州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在万贯浮财的诱惑下,多得是人愿意把他抓进官府。除了官衙的捕快,今天教坊司还来了两路人马,一路是谢家的,另一路手腕处都带有护甲,更像是归州哪位将军名下的。 至于教坊司的黑心老鸨,但凡有一丁点可能,便拿他换了银钱。毕竟,榜上的赏银,可比楼里花魁的赎身金还要高上不少。 云啾啾从谢家逃出的时候是一个深夜。 他在谢二小姐的住处放了一把火,趁着众人救火的功夫逃之夭夭。归州是边城要地,他可没有叫开城门的本事,但若是等到天亮,谢二的尸体被发现,按照谢家家主曾任文渊阁学士的声望,城里一定会戒严。 云啾啾站在路口,怀里抱着剑,迷茫地四处张望着。城里的乞丐还在熟睡,那会是官府第一个搜查的地方,而且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他必须找个能够覆盖三教九流的地方——城东的戏班子,和城西的教坊司。 谢二垂涎的诡笑瞬间出现在眼前,云啾啾毫不犹豫地往城东走去,随后他摸到了腰间除了剑以外另一样从谢家偷走的东西。更准确些说,那是一瓶毒药。 他常常见谢二用这种药毒死玩腻的床伴。不会让人瞬间死亡,而是将人折磨地受不了疼痛去主动恳求,尽管如此,他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在中毒后活下来。 云啾啾的脚步停下了,犹豫地解下药瓶,把药倒在手心里数了数,随后猛地回头,走去另一个方向。 现在,教坊司的鸨公忍着疼痛与捕头周旋,全然不知自己根本拿不到解药。 云啾啾微微垂下眼帘,暗暗宽慰自己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脸上则挤出一些笑意,好声好气地送走这群不会花一文钱的客人。 “官娘,您慢走。”他声儿还未落,就被一个差役按住了肩膀。 霎那间,云啾啾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 官府的捕快平常没多少银钱进这种地方消遣,又生怕里面的花魁名倌跟哪位贵人沾上关系,便有些不省心的借着搜查之名欺负些小厮侍从,或是拽拽头发或是扯扯衣服。但鲜少会有人对着站在门口的小厮做这些举动,毕竟披了一身官服,还是要顾及颜面的。 云啾啾好似听到了“咚、咚”的跳动声,他还听到对方嚷嚷着让他抬起头来,他当然不确定是这人是猥琐做派,还是真看破了他的伪装。 这会儿人为刀俎,他难免生怯。 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僵硬,努力想让自己笑得自然些,微微抬起半边脸,背着月光,用袖子轻轻掩盖住嘴巴:“官娘,您有什么吩咐小的?” “身段倒是风流,听说那逃犯也有些韵味,不会就是你吧?”官差唬着一张脸,“把袖子放下。” 云啾啾几乎要咬碎满口银牙,另一边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握上了剑柄,把自己所有能想到的脏话全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官娘怎么会这样想?小的有哪里不对……”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冷硬的声音插了进来:“你没有哪里不对。”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手腕处和今天那路人马一样护甲。但护甲主人做的事却不是搜查,而是不容拒绝地将差役按在云啾啾肩膀上的手推回去。 做壁上观很久的捕头突然活了过来,迅速地挤到前面,陪着笑,又是弯腰又是作揖,口里称呼道:“先行。” 云啾啾不确定这人的到来是好是坏,偷偷用余光打量着忽然出现的女子,年纪不大,眼睛倒是特别亮,但看人的时候跟寒冷淬过的剑一样。忖度罢,他又垂下了头,装作方才什么都没做的样子。 “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女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好似她说出来的就是事实,“我见过他。” 云啾啾在记忆的边边角角里搜寻了个遍儿,始终没有发现这人的踪迹。 捕头闻言,倒是赶忙把手下给拽回去,也不管真假,连连附和:可不是,这小厮都干好几年了,”边说边拽着僚属往外走,“就你不认脸。再说,要是犯人,能在外面招待客人?还不跑里面躲着?先行莫气,等回去我肯定好好教人,肯定好好教……” 不多时,教坊司的门口,只剩下官靴踩在残雪上的沙沙声。 “多谢官人相救。”云啾啾又回到小厮的身份里,也不抬头,微微欠身做个万福礼,“不知官人名姓,奴家将来一定结草衔环来报。” 没有听到回答。 云啾啾忐忑地等待着,过了许久,他听到对方自报家门:“在下李三径,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区区贱名,不敢烦官人记住。”云啾啾这名字是他自己取得。 他被母父所弃,不愿再用旧名姓,入了谢家,又被人轻视,何曾有个正经可用的名字?纵然有人给取,他也只想摒弃。别人笑他一只麻雀还想着展翅,他的名字就偏要青云之上,鸟声啾啾。将来若有脱身之日,他还想用这从未有人称呼过的名字过活呢。 像是斟酌词句一般,李三径寻着称呼问道:“这位……公子,此处非是长久之地,你可愿赎个清白之身?” 云啾啾当即倒吸一口凉气,他可不想再横生枝节,无论眼前女子是不是好意,一旦进了别人的府邸,想要逃出来便是千难万难:“官人切莫如此。天下可怜人之多,官人哪里救得过来?官人若是好心,就请快离了此地,莫要让爹爹听到才是。” 又是半晌没有言语。云啾啾不知对方是否打消了主意,还要再说,手已经被别人拽住。 难道又是一个好色之徒? 没等云啾啾做出反应,两个金裸子便塞进了他的手心里。温热的触感很快消失了,他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声音:“你偷偷藏下,若是哪天想开了,便把自己救出来。” 耳边如同炸起响雷。 云啾啾睁大眼睛,忍不住抬起头,用来遮掩的袖子滞了好一会儿才跟上。 好在眼前的女子什么也没发现,只是看着他。 许久,云啾啾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多谢。”他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人,无论对方是另有图谋还是真善,他都不敢冒任何风险。哪怕对方真是好人,又能如何呢? 坏人看他是美色是赏金,好人看他是入了歧途的坏人,再好些的也不过是劝他自首。何况,来逛教坊司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般想着,云啾啾很快回到自己扮演的身份里:“官人可要进来?” “不了。”出乎意料,女子只抬头往那匾额处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你多保重。” 真是个怪人。 云啾啾想着,在抬眼目送此人离开的瞬间,看到巡查的差役从对面的茶馆出来。或许是畏惧那个自称李三径的姑娘,捕头仅往这边看了一眼,没有再过来。 但是毫无疑问,明天还会有人继续搜查整个归州。树叶被风吹落在脚边,云啾啾感到一阵凉意。 冷,刺骨的江水却将她使劲往更深处拖。 李三径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境。从教坊司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灯火摇曳,久久无法入眠的她从书橱里随意拎了本书打发时间,反而越读越生烦躁,忽得把书一扣,顺应本心地琢磨起明日还得去教坊司的事,却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入了梦。 这是她死时的场景,在回京的路上溺死江心。 大抵人在去世前都会回忆过去。 她看到云啾啾怀里抱着剑,背抵着门,红着眼圈儿,拦住屋中唯一的出口。少年开口便是压抑不住的呜咽,说话却带着一股子拗劲儿:“你娶我!” 她还看到妻夫二人的最后一面。云啾啾臭着一张俊脸坐在床边,恶狠狠地说道:“我不管你有没有后悔娶我。我在这等你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你若没有回来,咱们就一起死。” 李三径从未想过和离。 甚至在沉入江底的时候,她都既庆幸云啾啾没有与她同行遭祸,又不愿就此放对方自由。随身的利刃不知飘往何处,她牢牢握着夫郎送的剑穗,生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做鬼都要看着这人。 她的死讯传到云啾啾耳中。 年轻的鳏夫一开始什么也不信,直到证据摆在面前,便染上了呕血的毛病。从那以后,云啾啾的生活好似就只剩下两件事,守贞和报仇,甚至还信上了虚无缥缈的东西。 李三径从未想过,她的夫郎有朝一日会做出去墓地燃犀角的荒唐事,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云啾啾什么也没看到。 尽管是在梦里,李三径仍然伸出手,想要擦去夫郎嘴角的血迹,却只能抓住一片虚空。 冰冷的江水把她包裹住,耳畔一阵阵轰鸣,像是有人在断断续续地说话。 “女主和男主终于在一起了,就是反派云啾啾死得太便宜了。他可真会挑地方,他妻主要是知道他跟自己死在一个地方,还不得恶心到吐……倘若他妻主重生一次,定然会当机立断把已经订亲的男主娶回家,才不会给云啾啾这个丧门星半个眼神。” 字字句句尽是无稽之谈,李三径恨不得把大放厥词的人收拾一通。但在梦里,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尽全力向上望去,隔着江面,一叶孤舟上站着她披头散发的夫郎。云啾啾分明比她年岁还小,鬓边却生出霜发,怀里抱着她的佩剑,从船头一跃而下。 “不!”李三径猛得坐起,大梦初醒,窗棂外,皓月当空。 死而复生。 但她还是想走一回老路,尤其是在娶云啾啾这件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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