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州的第五日,孟如意得知他们即将于次日启程,往西京去。 虽因着公事耽搁了时日,不过裴宵早已将两人平安的消息递了回去,是以孟如意也不着急,让在哪儿便在哪儿,乖巧得很。 她是静得下来的性子,也不想给人添麻烦,整日里足不出户,总归也是从前惯了的过法,没什么不适。 唯一叫她不太习惯的是,每日里皆要与裴宵同桌用膳。 按她的想法,以两人的身份,这是大不合规矩的。从前亡命时候不说,现下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她是十分希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的,并不想被人过多关注,这会令她惶惑不安。 只是她也更不习惯拒绝裴宵的安排就是了,便也就这样别别扭扭坚持了五日。 终于得知要去西京与姨母她们团聚,欣喜之意藏都藏不住。 与她面对面落座的裴宵见她如此,心下不免失落。 原来,想到将要回去面对世俗的一切而心生不舍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她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的。 夏日昼长,天亮得早,不到卯时正,孟如意便已收拾妥当。很快,裴宵便来接她了。 直到马车颠簸在官道上,她还是没反应过来,为何这回程的方式与她设想得如此天差地别。 若不是置身在宽阔的、散发着阵阵沉香的车里,孟如意甚至以为两人还在逃命。 没错,从洪州回西京的路途中仍是只有他们两人,就如同在京畿道被追逼得慌不择路时一般。 她登车的时候很疑惑,但依旧乖巧地没有问什么。裴宵大约是看出来了,主动与她解释,说是两人轻车简从,行程能快些。 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没什么道理。不过无论他怎么安排,孟如意也只会遵从,便是将她一个人留在洪州不带她回西京,她亦会安之若素。 承人大恩,又寄人篱下,正该随遇而安。 一路上,裴宵如在山中时一样,事事亲力亲为,将她安置得妥妥当当。每路过大的城镇,更是要带她入城,口中说着是为公事,却也不见他做别的,只是领她吃喝、采买。 “体察民情,怎么不是公事了?”到后来,对着孟如意越来越迟疑的眼神,他这样解释。 唔,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没什么道理。 说好的轻车简从是为了快些回去呢? 不过再怎么耽搁也好,西京仍是一日日近了。又过半月,两人行至西京的门户太沧县。 穿过太沧便入西京了。 “我打算在太沧住两日。”进了县城,裴宵这样对孟如意说道。 知道她不会有异议,还是下意识地想解释,“快到中元了。因太沧水系发达,这边自来有夜放河灯祭祀亡灵的传统,从古至今传下来,已经成了胜景。官府会在中元前两日开始取消宵禁,据说届时满城火树星桥,极是热闹。我们难得在外,遇上了,便瞧一瞧。” 孟如意闻言垂眸,过片刻,犹疑问道:“我也可以去放河灯吗?” 裴宵见她面容怅惘,忽而意识到什么,正色道:“自然。”顿了顿,又沉声道:“太沧的青弋江向南贯通至宜州,途径永州的。我带你去青弋江,咱们放最大最亮的一盏。” 你的爹娘一定会看到。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孟如意勉强提唇笑笑,第一次不怕给他添麻烦,应承了。 像往常一样,裴宵并不与当地官员联络,两人似寻常旅人般住进城中客栈。 入住后孟如意便睡下了,她的身子早就不堪这样长时日的奔波,不过是勉力撑着一口气而已。 再醒来天色已昏,是裴宵过来敲她门,唤她起身吃点东西,并喝晚间的药。早在刚到洪州那日,她就开始被安排着用药了。 孟如意仍然困倦,可还是听话地强吃了一点饭食,乖乖喝了药。裴宵似也有别的事,没多打扰她,待他走后,孟如意很快又陷入昏睡。 第二日一早,裴宵又来给她送餐送药,如这一路以来一样,凡事不经他人之手,对她极是小心翼翼照料着。一开始还很不习惯,现在已然麻木了。 自来到太沧后,裴宵似乎是忙了起来,不似往常那样常常来寻她,或者要带她出去游玩,连今日的午膳都没有与她一道吃,这叫她很是松了口气。 到了下晌,才又出现在孟如意的房门口,神神秘秘叫她,说要给她看样东西。 孟如意随他出去,却是拐个弯来到了他住的房间。 套间的外间一片狼藉,仿佛一个木工的作坊。还没来得及收拢微讶的表情,便听裴宵道:“我去看了,外头卖的河灯千篇一律,且大都是纸糊的,不好。”他说过要带她放最大最亮的一盏,便决不食言。 孟如意的视线落在圆桌上摆着的一只竹船上。 那船约有一臂长,就河灯而言便很大了,船篷雕刻着并不精美的镂空花纹,边沿还沾着细碎的竹屑,一眼仿佛能看出工匠的手忙脚乱。 裴宵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往孟如意眼前递了递,指着一侧船篷下的洞眼,“你看,你可以写了信塞在里面,它一定能帮你带去永州。” 只要你相信,就一定能。 裴宵知道,于阴阳一道,讲的便是信则有。活着的人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抚慰自身,若能叫她信了,她便会得到安慰。 因此,他眼神坚定地与她对视,言之凿凿告诉她,她的父母一定能收到她的信。 许久,孟如意才似明白眼前的情状。裴宵亲手做了一盏河灯,给她的。 这太让她意外,也觉承受不起,忙垂下眼,“谢侯爷美意,我……我不用的。” 这样的反应是裴宵没有料到的。 “是哪里叫你不喜欢吗?时辰还早,还可以改的。” “不是的。”孟如意连忙摇头,生怕慢了一刻显得不敬,“只是侯爷亲手做的灯,自当捎给亲人,我,我用外头卖的便好。” “夏州是我裴家祖地,我自可常去祭拜,而永州远隔山水……”言犹未尽,却也不必言尽。 孟如意眼神倏然间愈加黯淡。是啊,远隔山水,依着眼下的时局,她甚至不知此生还有无去父母坟前祭奠的机会。 她周身笼罩着的哀伤如有实质,裴宵心下刺痛,不禁后悔说错话,忙补救道:“你不要难过。很快,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回家的,我发誓。” 孟如意提袖拭了拭眼角,复又抬起头,勉强扯出一抹笑,“侯爷言之有理,这灯,我就僭越收下了。再次谢过侯爷。”说着,福身一礼,却没有回应他关于回家的话。 家,她早就没有家了。 中元节本是鬼节,在太沧却是难得的热闹日子。 一年中不宵禁的日子屈指可数,似中元这般连着放开三日的更是只有春节可比。 天刚擦黑,裴宵便领着孟如意出了客栈。 外头是比想象中更喧嚣的场面,甚至在孟如意的记忆中,只有儿时跟父母逛过的上元灯会上才见过晚上有这样多人,摩肩接踵。 街旁的店铺无一例外全都开着,亮着或明或暗的光。无论原是经营什么生意的,现下皆在门前支起了临时的摊子,摆的挂的全是祭祀用的元宝灯烛纸钱,最多的却是各式各样的河灯,有大有小,大的甚至有半人长,远远看来,并不像裴宵说的那样不堪一顾。 他们的目的地是青弋江边,观周围人手一只河灯的情景,可以想见这街上大部分的人亦是要去往那里。 果然,越往城郊方向走,人越是多。裴宵一直走在孟如意身侧,一手于身后虚虚环住她,为她抵御冲撞。 刚开始还好,到后来快到河边时,许是大家都想抢个好位置,便有些不管不顾起来,他的手臂时不时被撞得覆上她的腰。而更叫孟如意浑身僵直的是,每到这个时候,他还会倾身向她致歉。 她只能尽量绷直身躯,想尽量离他远一些,可在眼下的境况下,显然是无谓的挣扎。 再到后来,被人群裹挟着向前,孟如意便再也顾不上与裴宵避嫌了,甚至有几次为了避免被冲撞,还控制不住小声惊叫着往他的怀中躲避。 裴宵自始至终如一个坚定的避风港湾一般,叫她这只飘摇的小舟虽在汹涌波涛中亦未受波及。 就这样行了约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青弋江。然离城区最近的那一段早已围满了人,远远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连水的模样也瞧不见。 “那是城外的九华寺在举办盂兰法会。” 裴宵对这里的习俗好似十分清楚。孟如意心中叹息,若她也知道这太沧的中元夜是这般情景,她定是不来凑这番热闹的。 正当她怔愣间,只见裴宵躬身于她身前,道:“上来吧,我带你去远些的地方,那儿人少些。” 孟如意更加怔愣了。 虽说在山间之时,她早已习惯了他的背负,可……那是不一样的呀。 等了几息没有动静,裴宵转过脸来催促道:“快,不然一会儿便要去得更远才行了。” 见他已有些着急,孟如意怕惹他不快,只得提线木偶似的任他指使。覆上他背的一瞬,索性一咬牙一闭眼安慰自己,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 越往远处走,人越是少,裴宵就这样沿着河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来到再无人的地方。 “好了,终于安静了。”裴宵放下孟如意,将手中一直提着的他亲手打磨出来的竹灯点燃,递给她,“你好好跟爹娘说说话,我在那边等你。不急,多久都行。” 语声仿佛带着轻哄,伴着夏夜江风吹拂耳边,孟如意不知为何,忽然控制不住想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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